清明Ⅰ逆行(小小说)
文/张福献图片/来自网络
序：清明节到了，父亲坟前的哀哀哭声，在向我们讲述着几个忠孝不能两全的故事。
王三喜点燃了一根烟卷，他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了一个烟圈，烟圈在习习的风中飘散了，他望着慢慢变成灰烬的出神。他的脚下放着一袋冥币，今天是清明节，他正站在父亲的墓前。
田野里腾起了一根根白色的烟柱，浓浓的烟雾很快地随风飘散；麦田里，几只受惊的麻雀振翅急飞，它们掠过天空，飞落在远处的高压线上；旁边的墓地里，传来了女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声，王三喜的眼泪夺眶而出。
“爹，我对不起你。”王三喜用打火机点燃了冥币。
爹有肺气肿的老毛病，那几天，他的病症严重起来。他呼吸困难，全身浮肿，妹妹四喜把爹送进了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医院进行了全力抢救。可是，爹的身体还是如同一颗熟透的瓜果那样落了蒂。爹清醒了片刻，他安排了自己的后事。“不要给三喜打电话，他太忙，别耽误他工作。”四喜以为爹好了，医生却说他是回光返照。就这样，爹去世在医院里，那天，刚好是他73岁的生日。
王三喜在爹的坟前跪了下来，他恭恭敬敬地给爹点燃了一炷香，又给爹磕了个头，他望着跳跃的火苗，陷入了回忆之中。
爹是个军人，曾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那时候，爹是一名排长，他和营长几个人固守在猫耳洞中，粮食就要吃完了，营长也负了伤，可他们的增援部队还没有到来。必须马上搞到粮食，要不然大家都得完蛋！
作为侦查排长的爹主动请缨，他要去外面寻找食物和给养，营长把自己的送给了他，还握着他的手告诉他：“不到迫不得已，千万别开枪惊动敌人；同志们的希望，都在你一个人身上，你一定要完成任务，平安回来；你爹娘和老婆孩子都在家里等着你回去呢。”爹点了点头，爬出了猫耳洞。
趁着天黑，爹悄悄地摸到了敌人的哨所旁。白天，他和营长观察了敌情，敌人的哨所里有粮食。他伏下身子，在夜色中一动不动，蚊虫咬啮着他的肢体，但他顾不得了，必须等到夜深人静，敌人困乏时，干掉值班的哨兵，他才有胜算完成任务。哨所里有一袋大米，足够他们几个坚持到增援部队的到来。
时间一秒一秒地从身边爬过，夜色渐深，两个越南鬼子有些乏了，他们在说着什么，那个高个子要出去小解。爹知道，机会来啦，他摸了上去。
他悄悄地靠了上去，用手臂扼住那鬼子的脖子，一结果了他的性命。外面的动静惊动了另一个鬼子，他提着枪出了哨所，爹悄悄地摸到他的身后，用缴获的猛击了一下他的头部，“噗”地一声闷响，另一名鬼子也倒在了地上。爹背着一袋大米和几盒沙丁鱼罐头，弯着腰，悄悄地摸回了猫耳洞。
在那场战役中，爹立了大功。战争结束后，爹放弃了在大城市生活的优越条件，回了家乡。他说，他要回来建设家乡，然后，他就在县城里教了一辈子书。
大喜哥从省医学院毕业后，就在县人民医院担任内科主任，他是一位治疗消化道疾病的专家。20年前，一场“非典”疫情爆发了，大喜主动请缨，担任了县防疫工作组的副指挥长，负责县城一带查封路段的工作。他连续奋战了几天几夜，终因劳累过度，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不治身亡，享年29岁。
“我为儿子骄傲自豪。”爹老泪纵横。
送走大哥后，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原来身材高高大大的他，一下子变得弯腰驼背起来，鬓角的头发一夜之间全都白了。
就在那一年，三喜考上了大学，他要向被追认为烈士的大哥学习，他义无反顾地报考了医学院。
五年后，二喜哥也去世了。他的学校里发生了火灾，火情严峻，三名学生被困在了火场，他顶着湿湿的棉被冲进了火场，救出了三名学生，自己却被一根燃烧的房梁击中了头部。二喜哥当场牺牲了，和大哥一样，也是在29岁那年。
这次，爹没有流泪，但他成夜成夜地不能入睡。他患上了失眠的毛病，睡不着觉的他学会了抽烟，后来，失眠的毛病治好了，他却染上了烟瘾。多年抽烟的习惯，使他的肺部严重受损。
“爹，我对不住您！”王三喜在爹的墓前放声痛哭。爹病重时，他没有陪伴在爹的病榻前，如果他在爹的身边，也许爹走得不会那么快，那么早……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他觉得愧对父亲。
爹病危前，王三喜离开了家，做了一名“逆行者”。那时，武汉疫情爆发了，他说，他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于是，大年三十的晚上，他撇下家中的一切，义无反顾地去了武汉……没想到，回来后，他却再也见不到他的父亲了。
爹的墓地上，又响起了他哀凄的哭声……
作者简介：张福献，原名张慧峰，山东省成武伯乐一中地理教师。用诗歌记录人生的喜怒哀乐，用文字叙述世间的善恶美丑；好读书，喜书法，要颂尽人间真情，言尽世间不平。华文原创小说签约作家，著有中篇小说《吉祥和他的伙伴们》，还有短篇小说、微型小说、散文、诗歌若干，共数百万字，作品散见于各网络平台。
壹点号 张慧峰作品选集
寂寞空庭春欲晚---清明怀发小老郑
近来，有好几个微信群无声无息，死一般沉寂。因为群主没了，老郑走了。还不到70岁。
他走得既出乎意料又似在情理之中。糖尿病多年，脚趾头被截去一个，小腿一截也变黑了，行走已经不便，心肺又有毛病，聊天说话，明显感觉气短。关键他看上去并不在乎，医生让他截肢，坚决不从。遛不开腿了，嘴也管不住，或者说根本不想管住，毫无节制，听天由命。既像乐观，又像破罐子破摔。但说到死，大家都觉得还提到不到日程。听到消息，都很吃惊。说是最后几天，拼命吃冰棍，胃里大出血，住进ICU，医院也只能是尽尽义务随他去了。
最后这半年多时间，他一个人住在郊外，一座小产权的姑且称为别墅的房子里，这栋房子原本荒废了多年，突然他不知哪来的兴趣，一反常态，花大力气装得像模像样，自名为“芳草园”，还整天把貌似快乐的生活照发在好友群里，并陆陆续续请了几波人去温锅。嘱我找人写个匾额。写了，本想天暖和了，约着书法家周大师一起喝个酒，正式交给他，结果没这机会了。告别那天，将条幅给了他儿子，淼淼。是挂起来，还是陪他到坟墓里，由淼淼处置，心意到了。
我和老郑是地道的发小。20岁之前，在一个院里住着。一个西屋，一个东屋，门对门。旧时候他的父亲好像做面粉生意，有些产业，49年后便破落了。证明他们家曾阔过的只有一个宽大的紫红色的罗汉床，也没在意是不是红木，但和破烂的桌椅板凳明显不协调。10来岁上，父亲就没了。老娘天天要上班，养家糊口，平时就他一个人，像是一个野孩子，打架斗殴，上房爬树是家常便饭。我那时家里管得严，比较本分，不大和他在一起玩。但他上中学一段时间后，我们成了谈天说地的朋友。他长我几岁，见识自然多些，和他便很聊得来。聊天，最好有酒菜，但那个年代真做不到，吃粮要粮票，买肉要肉票，酒更是不敢想的奢侈。我们便喝开水就咸菜，喝很多水，吃很多咸菜，越咸越喝，越喝越想吃咸菜，一晚上两人一暖瓶水，大半个老咸菜疙瘩。这胃口训练得到现在还好这口。
（少年时的照片，右为老郑）
关于小时候那些事，老郑比我记得清楚。我写过一些旧时的文字，其中很多趣事是听老郑聊的。比如《北屋娘娘》中孩子们买了肉偷偷割下几片烤着吃的细节。还比如伯川兄弟同床的故事，老大尿了床，半夜里和睡梦中的老二换了位置，第二天老二稀里糊涂地替老大挨了一顿胖揍，绘声绘色。包括玩伴们的性格、习惯，也都在他脑子里。他记得发小老李，到胡同里找我玩，总爱溜墙根，用手指头划着墙，边走边自言自语，活灵活现。我没印象，他倍儿清。这等细节的观察和记忆力蛮可以做个小说家。有一次我们之间却因为记忆搞得很不愉快。他说我小的时候，大概还在上小学，曾借过他一本旧的高中语文读本，上边有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我因为喜欢，竟撕了下来留存。说得我有点晕，实在想不起有这档子事。在我印象里知道有朱自清怎么也得是上大学之后，小学时既读不懂也看不到，怎么还会做贼般地撕下来昧下。于是在朋友群里和他好一番争辩，直想翻脸，把几十年的交情一笔勾销，情急之下，说了很多过头的话。最终还是老郑迁就了我，不再吱声，事后又主动套近乎。这是常态，他在我面前常显得不那么自信，而我却常居高临下地待他。如今想起来觉得有些过分，什么年纪了还抑制不住脆弱的自尊。有那事又算什么，不丢人，孔乙己还说窃书不算贼。何况老郑原本可能是想夸我打小爱读书，嗜书如命。
告别仪式上，济南十五中年轻的校长也去了，代表学校。老郑没有上过大学，十五中就是他魂牵梦绕的母校。他刚进十五中时是一个野蛮男孩。那不是一个读书的年代，老师也早已没有往日的尊严。但一般的孩子对老师总还有点心存敬畏。他不然，无法无天。对物理老师爆粗口，骂娘，竟还捅数学老师的“辣酸”---那是孩子们之间的恶作剧，合起手掌，趁人不备，从后面捅其，又辣又酸，故称为“捅辣酸”。捅老师辣酸，一般不敢，实为壮举。但到中学毕业前，他突然开窍，变成了一个怀揣物理学家梦想、勤奋好学的好青年，到底是哪位老师哪句话、那件事，让他顿悟，使他的生命轨迹发生了变化，不得而知，也许是一个群体的作用。但他对这所学校老师同学、一草一木便有了真感情。上了年纪，又有了点资本，便把十五中的校友活动当成了一项事业，不辞辛苦，到处联系校友，组织活动，也常常拿出点碎银子赞助赞助，请大家吃个饭。还做了一面“十五中联谊会”旗帜，过去是铺在客厅的乒乓球案子上，后来在“芳草园”树了一根十来米高旗杆，找了一个风清日朗的早晨，伴着音乐升了上去。很郑重，虽然就他自己。
他算是个事业有成的人。走出校门后，他被分配到一家区级的运输企业，勉强算是“大集体”。那时城市单位的分层很有意思，机关事业单位另类不必说，企业分为国营、大集体、小集体。国营厂很风光，集体企业就不行了，不算产业工人。大集体尚好，小集体是最底层。他的单位是区里的大集体，那实际上和小集体也差不多。说是运输公司，其实没有什么机动车，主要是人力“地排车”，很没面子，抬不起头来，只能“破帽遮颜过闹市”。运动结束后，开放了很多，他便开始了折腾。摆过小摊，夫妻俩在街头弄张桌子，卖“酱油螺丝”。后来还倒卖。最后办起了“鲁富公司”，算是安顿下来，置起了一番家业。
老郑比较重情义，大家都公认。每年中秋春节，总要搞些小礼品送给朋友们。说实在的，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也不是什么精美的物件，让人看不上眼。包括我自己，常常不屑，有时甚至觉得好笑，随手便不知放在何处。但现在想来惭愧，东西是不值钱，但没有什么利益关系，多年如一日惦记着，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周围朋友们有啥大事，老郑都不丢份儿。去年冬天，疫情泛滥，发小老李没脱过去，先走一步。告别时我没去。因为家里高龄的老太太也正染疾，正在鬼门关上，脱不开，也怕再感染。但其实还是顾虑多了。这就不如老郑，他身体也不好，心衰，如果染上了也很麻烦，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大概除了老李的家人就是老郑。再有，他很孝敬他的母亲，生前照顾的好，死后常常魂牵梦绕，称其最伟大，最慈悲，极尽誉美。让天下的母亲都嫉妒，让天下的儿子都汗颜。郑老太太一辈子确实不容易，但也是普通人，并非那么完美。那个时代女人们哪个不辛苦。老郑这样念念不忘时时赞美他的母亲，也并非矫情，只能说他对亲情有比较特殊的感受力。
老郑本人也不是完人，好虚荣，爱面子。当年考大学，狠下了一番功夫，原本是有机会的，但第一天的语文没考好，便觉得没面子，直接弃考，因为这虚荣，断了物理学家的梦想，只能选择另一种人生。后来发迹了，便喜欢张扬。置豪车，奔驰宝马好几辆，还有一辆房车。出出进进风光。这两年生意惨淡，养不起那么多车了，只能忍痛割爱。留了一辆车，是那辆房车。那么大家伙，出来进去很不方便，但他觉得只有这辆车还能给他撑住面子。他的另一所好，女人。见女人眼睛就放光，是个情种，一生身边不缺女人。梦中情人更是无数。对当年求之不得的街坊邻居，小学中学的班花校花，都刻骨铭心，念念不忘，甭管她们如今老眉咔嚓眼成什么样子，都依然情欲满满，贼心不死，地道的登徒子，也有找补青春遗憾的情结。据他自己说也真有被他搞上床的。不过，他的话也未必全信，爱虚荣，吹吹牛皮的事也是常有的。有一次他转了一段女人裸舞的视频，不知是哪个网站上共享的。我故意问他，你认识？迟疑了一会儿，他回答，睡过，花了几K。明显扯淡。
到此为止，我知道的，老郑还有很多毛病和话柄。他活着，可以随意开他的玩笑，死了便有些于心不忍。倒还不是为逝者讳，哪家没有难事，哪个人没有糗事，包括我们自己。但如今我能说他，他不能说我，不公平。
近年来天灾人祸多，早走的好友已有几个，很难过，但都不像老郑这样感到不舍。就说这微信群，他生前建了好几个，整天在里面瞎叨叨，常常是喝了啤酒半夜发声，美其名曰“子夜吴歌”，有时有点趣味，多数是陈芝麻烂谷子，冷饭新炒，基本没人搭腔，自说自话，自娱自乐，不厌其烦。现如今，这些群都还在，只是看不到他的子夜吴歌，竟觉得空落落的。而且，又想，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他那有些不太自信又有些要强的情态，听不到他带点虚荣的吹牛扯淡，逢年过节再收不到他那不值钱的小物件，觉得在这纷繁的世界上、在我们的生活中和生命里，非常真实地少了些什么，心便隐隐作痛。
他寂寞了，我们也寂寞。这个春天，注定是寂寞空庭，梨花满地。
壹点号老气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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