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的阿木,打小就被人唤作“傻子”。他反应总是慢半拍,说话也直愣愣的,像是溪水里一块没被磨圆的石头,硌得旁人心里不舒服。村里的精明人常把他当个笑话,看他扛着柴火,就有人故意喊:“阿木,你肩上那捆柴,是金子做的吧?走那么慢!”阿木会停下来,认真看看肩膀,再认真看看说话的人,嘿嘿一笑,念叨着:“柴……回家烧饭哩……”又继续慢悠悠地走。他爹娘早逝,孤身一人,日子过得清汤寡水,可那笑容,倒像是晒饱了日头。
那年头,老天爷像是把水缸倒扣在了别处,一滴雨也不肯施舍给这片干裂的土地。田里的苗蔫成了枯草,连村口那棵最老的槐树,叶子都打着卷儿,灰扑扑的。人心也像被日头烤焦了,焦躁不安。村里的粮食口袋眼见着要见底,家家户户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眼神里都带着刺,防备着别人,也防备着自己肚里的馋虫。阿木那点存粮,几把糙米混着野菜,更是撑不了几天。他坐在冰凉的门槛上,看着空荡荡的米缸,肚子咕咕地叫,像有只小青蛙在里面跳。
就在这当口,邻村更穷的赵家沟,饿死人的风声像乌鸦的叫声一样,呜呜咽咽地飘了过来。村里人听了,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自己都快咽气了,哪还管得了旁人死活?”只有阿木,那晚在破屋里翻来覆去,草席子硌得他生疼。他摸黑爬起来,借着窗缝透进来的一点惨淡月光,把他仅剩的那点粮食——三块硬邦邦的荞麦饼,小心地包进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里。天刚蒙蒙亮,村道上还不见人影,他揣着那个小布包,像个影子一样,悄没声儿地溜出了村子,朝着赵家沟的方向去了。
通往赵家沟的路,像是被谁用鞭子狠狠抽打过,坑洼不平,尘土积了老厚,一脚下去能呛得人直咳嗽。路边的树皮,早被剥得精光,露出惨白的树干。阿木走得口干舌燥,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只能把裤腰带又勒紧了一扣。快到晌午,日头像烧红的烙铁悬在头顶,烤得人眼前发黑。转过一个长满枯黄荆棘的小山坳,阿木猛地停住了脚。
路旁的乱石堆里,蜷着个老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架子,衣服破成了布条条,勉强挂在身上。花白的头发沾满了泥和草屑,一张脸灰败得像蒙了层土,嘴唇干裂得翻起了皮,只有胸膛那一点点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几只黑黢黢的乌鸦在不远处的枯树枝上蹲着,哑着嗓子叫唤,翅膀扑棱棱的,眼睛贼亮地盯着这边。
阿木愣住了。他认得这老人,是邻村一个孤寡的老木匠,姓李,以前来村里做过活。前头刚走过去几个逃荒的同村人,他们瞥了一眼,脚步都没停,反而走得更快了,仿佛那不是个人,只是块碍眼的石头。阿木看着老人枯槁的脸,听着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闷又疼。他蹲下身,轻轻推了推老人的肩膀:“李伯?李伯?醒醒……”
老人喉咙里发出一点嗬嗬的气音,眼皮费力地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茫然地转了转,又无力地合上了。阿木赶紧解下腰间那个旧竹筒,里面还剩小半筒水。他小心翼翼地托起老人的头,一点一点,把清凉的水滴进老人干裂的嘴唇缝里。老人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阿木又把怀里那块包着荞麦饼的布包打开,撕下一小块饼,在水里泡软了,捏成糊糊,极其耐心地、一点点喂给老人。
老人勉强吞咽了几口,气息似乎稳了一点,但身体滚烫得吓人。阿木心一横,干脆不走了。他在附近寻了个能稍稍避风的浅石窝,费力地把老人半背半拖地挪了过去。又去寻来些枯草,铺在石窝里,让老人躺得稍微舒服点。白天,他守在边上,用布条蘸着仅有的一点水,一遍遍给老人擦拭滚烫的额头和手心降温。夜里,山风冷得像刀子,阿木把自己那件本就单薄的破夹袄脱下来,严严实实地盖在老人身上,自己则紧紧挨着老人,缩在冰冷的石窝里,冻得牙齿直打架。他带来的那点水和饼,几乎全喂进了老人嘴里,自己只靠嚼点苦涩的草根充饥。
就这么熬过了三天三夜。老人身上的烫终于退了,意识也清醒了许多。这天清晨,老人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个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的年轻人,看了很久很久。他沙哑着嗓子,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娃子……你……图个啥?就不怕……我讹上你?”
阿木正用一片大叶子接了点晨露,准备给老人润润嘴唇。听到这话,他抬起头,脸上还是那副有点迟钝的样子,眼神却干净得像刚下过雨的天空:“李伯……你躺着,没人管……会死的。”他顿了顿,像是在努力组织语言,“俺……俺娘走的时候……也是一个人……俺看见了……不好受。”他说得很慢,很笨拙,甚至有点词不达意,但那话语里的重量,却沉甸甸地压在了老人的心上。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慢慢涌起一层水光。他挣扎着想坐起来,阿木赶紧扶住他。老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阿木布满茧子和泥土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好孩子……好孩子啊!老天爷……没瞎眼……”他喘了几口气,看着阿木那双纯澈得不掺一丝杂质的眼睛,像是下定了决心:“我老头子……没别的本事,年轻时跟着游方的郎中……学过点认草辨木的本事。这山里头的草木,哪样能救命,哪样能要命,我肚子里……还记着点谱儿。你……愿不愿意学?”
阿木愣愣地看着老人,似乎没太明白。老人叹了口气,指着石窝边一株不起眼的、叶子细长的小草:“娃子,你拔它一片叶子,放嘴里嚼嚼。”
阿木依言做了。一股清凉微苦的汁液在口中弥漫开来,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瞬间被压下去不少,连带着昏沉沉的脑袋也清醒了几分。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叫‘蛇不见’,被五步蛇咬了,嚼碎它敷上,能保一时半刻的命,给郎中救人腾出空儿来。”老人又指着不远处崖壁上垂下来的一簇开着淡紫色小花的藤蔓,“那个,叫‘穿心莲’,治高热惊风,最是霸道,可量大了也能要命……”
日头爬上山梁,金色的光驱散了晨雾。在这荒凉的山坳里,一个濒死的老人,一个被唤作“傻子”的年轻人,一个用沙哑的声音细细地讲,一个用他那并不灵光的脑袋,却异常专注地听、看、记。那些深藏在山野间的草木精灵,那些口口相传的古老智慧,在这最不可能的地方,找到了最质朴的传人。
阿木跟着李伯,在山里一待就是大半年。李伯把他肚子里那些压箱底的本事,像倒豆子一样,一股脑儿全倒给了阿木。认药,采药,炮制,配伍,治些常见的头疼脑热、跌打损伤……阿木学得慢,但他有个笨办法——一遍记不住就十遍,十遍不行就百遍。他像块干透了的海绵,拼命地吸收着。他认得山里的每一条小路,记得每一种草木的模样和脾气。李伯看着他采药时专注的侧脸,看着他为试验药性把自己弄得满手是泡也不吭声的倔劲儿,常常会露出欣慰又复杂的笑容。
后来,李伯在一个平静的清晨,安详地走了。阿木把他葬在了向阳的山坡上,坟前种满了李伯最喜欢的草药。他背起李伯留给他的那个磨得发亮的旧药篓,里面装满了炮制好的草药,独自下了山。
当他风尘仆仆地回到自己那个几乎被遗忘的村庄时,一场凶猛的“传人瘟”正像野火一样在村里蔓延。大人孩子高烧不退,上吐下泻,浑身起红疹,村里的土郎中都束手无策,急得团团转,祠堂里躺满了呻吟的人,绝望的气息笼罩着整个村子。
“阿木?傻子回来了?”有人看到他,惊讶地喊了一声,声音虚弱。没人指望他能做什么。
阿木没说话,默默地放下药篓。他走到一个哭得快要背过气去的孩子身边,那孩子浑身滚烫,疹子通红。阿木仔细看了看孩子的舌苔、眼睛,又摸了摸脉。然后他转身,从篓里飞快地挑出几样晒干的草药:几片巴掌大的叶子,几段褐色的根茎,还有一小把白色的干花。他手脚麻利地把它们捣碎,用温热的米汤调和了,小心翼翼地喂给孩子喝下去一点,又把剩下的药渣敷在孩子的手心脚心。
起初没人信他。可到了下半夜,那孩子惊厥抽搐的症状竟然真的慢慢平息了!高烧也退下去不少!孩子的父母抱着孩子,又哭又笑,对着阿木就要下跪。这一下,整个村子都轰动了!祠堂里那些原本绝望的眼神,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期盼,聚焦在这个曾被他们嘲笑的“傻子”身上。
阿木成了最忙的人。他沉默着,背着他的药篓,穿梭在弥漫着病气和草药味的祠堂和各家各户之间。看诊、配药、煎药、敷药……他几乎不眠不休。他认得清每个人细微的症状差别,配出的药方子似乎总比旁人更灵验几分。那些曾经嘲笑他“慢”、“笨”的人,此刻都眼巴巴地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感激。那个曾笑话他柴火是“金子”的汉子,病得最重,阿木守了他三天,硬是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汉子醒来,看着阿木熬红的双眼,嘴唇哆嗦了半天,只挤出一句带着哭腔的:“阿木兄弟……我……”后面的话,被汹涌的眼泪堵了回去。
瘟疫的乌云终于被驱散。阿木累得瘦脱了形,可整个村子的人,看他的眼神彻底变了。“傻子”这个称呼,再也没人提起。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带着敬意的“阿木先生”。
村东头那间破败的老屋,如今被修葺得干净亮堂,门口挂着一块朴素的木牌,上面刻着三个端正的字:“回春堂”。每天,这里人来人往。有本村的乡亲头疼脑热来找他抓药,也有外村人慕名而来,求治疑难杂症。阿木看病的规矩很特别:家境宽裕的,看着给几个铜板;实在穷苦的,捎带手帮他劈一捆柴,或是带一把自家种的青菜,也成。他说话依旧慢,但每个字都像他开出的药方一样,实实在在,让人心安。
夕阳把“回春堂”的影子拉得老长。阿木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坐在门槛上歇息。晚风带着田野的香气吹过来,很温柔。他看着远处自己曾艰难走过的山路,看着山坡上李伯长眠的地方,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潭。
村里顽皮的孩子偶尔还会学大人当年的口气,指着某个反应慢的人嬉笑:“看,傻子!”总会有大人立刻板起脸,严肃地呵斥:“胡说什么!阿木先生告诉过我们什么?人心里的那杆秤,称的不是伶俐,是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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