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县这地方,藏在黄土高原的褶皱里,山梁一道道,沟壑一条条,风里都带着黄土的颗粒感。故事就发生在离县城几十里地的一个小山村,叫个甚名儿不重要,那儿的山洼洼里,零零散散嵌着些窑洞,像大地深沉的眼睛。
老汉叫栓柱,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石匠,凿磨盘、刻门墩儿的一把好手,话不多,一双手粗糙得像老榆树皮,却灵巧得很。婆姨叫巧珍,人如其名,针线茶饭样样拔尖,尤其是一手窗花剪得活灵活现,飞禽走兽在她手下都能落在红纸上。他们是媒人牵的线,那会儿还不兴自己找,见了几面,栓柱就闷头凿了一副最精细的石磨盘当聘礼,巧珍剪了一对红艳艳的“囍”字窗花贴在了栓柱那孔新箍的窑洞窗棂上,事儿就算定了。
日子像村口那盘老石磨,吱吱呀呀地转着,不紧不慢。栓柱天不亮就扛着家伙什出门,给东家修猪圈,给西家刻门墩儿,晌午就着凉水啃几口干馍。巧珍在家操持,喂鸡喂猪,灶火从早到晚难得歇息,还得照看先后落地的三个娃娃。俩人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栓柱回来累得倒头就睡,巧珍就着油灯缝缝补补。日子清苦得像没放盐的糊糊,可窑洞里总归是暖的。
那年夏天,暴雨下了三天三夜没停歇,山上的黄泥汤子裹着石头块子往下冲。半夜里,后山崖突然垮了半边,轰隆隆的巨响像天塌了,泥水直往窑洞里灌。栓柱一个激灵翻身起来,水已经漫过了炕沿。他啥也顾不上,吼了一嗓子“快走!”,一把扯起吓懵了的巧珍和娃们就往窑外冲。外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雨点砸得人脸生疼,泥水没过了小腿肚子,还在疯涨。几个娃娃吓得哇哇哭。栓柱二话不说,把最小的娃往背上一捆,左右胳膊一边夹一个半大的,吼着让巧珍抓紧他的衣裳后摆。
“跟紧我!甭松手!” 他的声音在风雨里劈开一条道。
深一脚浅一脚,泥水冰冷刺骨,栓柱咬着牙,像头负重的老牛,每一步都陷得深,拔得艰难。巧珍死死攥着他后腰的衣襟,深一脚浅一脚跟着,冰冷的泥水灌进裤腿,心却揪在嗓子眼,盯着前面那个宽厚却微微佝偻的脊背,那是她和娃娃们唯一的指望。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摸到了地势高点的邻家窑洞。把娃娃们一个个推进门,栓柱才猛地瘫坐在门槛上,大口喘着粗气,脸色煞白,浑身泥浆,那双凿石头从不抖的手,此刻却在微微发颤。
后来人们都说,那天晚上,栓柱是豁出命把一家子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栓柱自己从不提,只是打那以后,巧珍发现他凿石头时,偶尔会走神,望着窑垴畔发呆。再后来,他悄悄在自家窑洞背后更高更稳的坡上,一锤一錾,硬是凭一己之力,又凿出了一孔新窑。没请人帮忙,石头垒得格外厚实,地基打得格外深。
娃娃们大了,翅膀硬了,一个个飞出了山沟沟,去了县城,省城,甚至更远。窑洞里又只剩下老两口。栓柱的腰弯得更厉害了,凿不动大石头了,就给村里人修修小物件。巧珍的眼神也不如从前,剪窗花得戴老花镜,可每年腊月,窑洞的窗户上,那红艳艳、活灵活现的窗花,总是一张不少。
前年冬天,栓柱走了。走得很突然,头天晚上还好好的,早上就没醒来。巧珍没哭天抢地,只是默默地把老伴儿留下的那些凿石头的家什,一件件擦得锃亮,收进了柜子最里头。出殡那天,唢呐呜咽着爬上山梁,巧珍穿着素衣,站在新起的坟头前,风撩起她花白的头发。她没说话,就那么静静站着,像一尊守着大山的石像。
村里人发现,从那天起,巧珍剪的窗花变了。不再剪那些喜庆的龙凤呈祥、连年有余,净是些并蒂的莲花,双飞的燕子,交颈的鸟儿,还有山梁上并肩而立的两棵老树。红纸依旧鲜艳,那剪刀下的线条,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韧劲儿和苍凉。有人听见,夜深人静时,那孔老窑里,会飘出极低、极哑的哼唱,调子是老辈人传下来的酸曲儿,词儿含混听不清,可那调子钻进耳朵里,沉甸甸的,像山梁上刮过的风,裹着黄土,也裹着一辈子也化不开的念想。
佳县的山风还是那么硬,刮过一道道梁,一条条沟。窑洞沉默地嵌在黄土里,见证着生,也目送着死。栓柱和巧珍的故事,像山洼洼里一株不起眼的苦菜花,根扎在厚厚的黄土里,开不出惊世骇俗的艳丽,却经得起最烈的日头、最狂的风、最冷的霜。他们的情分,没说过一句“爱”字,全揉进了那救命的脊背,那厚实的新窑,那一张张红窗花,和那飘散在风里、只有黄土才能听得懂的酸曲儿里。这情缘,像脚下的黄土一样沉默,也一样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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