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城市沉入最深的寂静。窗外的路灯是唯一醒着的，昏黄的光晕在玻璃上晕开一小圈模糊的暖色，映着我桌上那堆积了薄尘的旧物。搬家前的清理，总像是一场迟来的审判，逼你直面那些被时光掩埋、又被记忆小心包裹的碎片。
手指拂过一本硬壳笔记本粗糙的封面，动作随意得像在翻拣无关紧要的垃圾。然而，就在书页的缝隙里，它滑了出来——一个薄薄的、泛着岁月暗黄的信封。没有署名，没有地址，只有纸张边缘被摩挲得微微卷起的毛边，诉说着它曾被无数次拿起又放下的犹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捏紧，又猛地松开，留下一种空落落的钝痛。我知道它是什么。那个我以为早已在无数次搬家中丢失，或者干脆被自己刻意遗忘的东西。
信封很轻，捏在指尖几乎感觉不到分量。里面只有一张同样泛黄的信纸，还有一小片早已干枯、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花瓣——是白色洋桔梗，当年教学楼旁那片小花圃里开得最盛的那种。展开信纸，熟悉的、属于少年时代的蓝色墨水字迹晕染开来，有些字迹被水痕模糊了轮廓，变成一小片蓝紫色的、蝴蝶翅膀般的印记。那是泪水吗？还是某个雨天的意外？早已无从考证。
信的内容其实很普通，甚至有些笨拙。无非是些少年人藏在心底的、滚烫又笨拙的絮语。写那天在图书馆楼梯转角差点撞个满怀，你发梢掠过的淡淡洗发水香气，混杂着旧书的油墨味道，让我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写那次大雨，看你撑着一把小小的伞，淋湿了半边肩膀跑进教学楼，我攥着抽屉里那把崭新的折叠伞，手心全是汗，却始终没能追上去递给你；写偷偷看你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在你低头写字时，在你长长的睫毛上跳跃，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你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信的最后几行字，墨迹格外深，力透纸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勇气：“……这些话，在心里翻腾了太久，像涨潮的海水，快要将我淹没。我多想，在毕业晚会散场的那一刻，人群喧嚣褪去，灯光渐暗，能鼓起勇气走向你，不是握手，不是告别，只想轻轻拥抱你一下。就一下。然后，把这封信，交到你手里。你会……讨厌吗？”
然而，那个拥抱，终究只存在于我无数次排练的想象里。毕业晚会那晚，震耳的音乐，闪烁的彩灯，喧闹的人潮……一切都成了完美的掩护，也成了懦弱的借口。我看着你和朋友们笑着拍照，看着你被簇拥着离开，看着你的背影消失在礼堂门口那片浓重的夜色里。那封信，像一块烧红的炭，最终只是更深地烫伤了我自己，被塞进了这本从不打开的笔记本深处。
后来的人生像按了快进键。各自奔赴不同的城市，读不同的大学，进入不同的轨道。有过零星的同学聚会，也偶有听闻你的消息。知道你去了南方，有了不错的工作，似乎也开始了新的恋情。时间像一层细密的沙，渐渐覆盖了那些少年心事。偶尔想起，也只是觉得那是青春必经的一场微恙，带着点涩涩的甜。我以为，我们都在各自的人生里，平静地向前走。
直到上周，一个沉寂已久的高中同学群突然弹出一条消息。没有铺垫，没有悼词，只有一张简单的讣告截图。你的名字，冰冷地嵌在黑色的方框里。后面跟着简短到残酷的说明：因病，半年前。群里死寂了几分钟，然后才陆续涌出难以置信的询问和迟来的叹息。我盯着手机屏幕，那黑色的方框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吸走了周围所有的光线和声音。
此刻，在只有路灯陪伴的深夜里，这张泛黄的信纸，这枚脆弱的干花，这笨拙的字迹，这永远未能实现的拥抱，这封永远未能寄出的信……它们不再仅仅是青春的遗迹。它们成了刺向此刻的利刃。原来，时间并未覆盖一切，它只是把一些东西深埋，等待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刻，将它们连血带肉地翻掘出来。
指尖拂过那句“只想轻轻拥抱你一下。就一下。” 纸张的触感粗糙而冰凉。那个拥抱，那个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的、带着所有青涩爱恋和孤勇的拥抱，在二十年的沉默之后，在生死永恒的阻隔面前，被赋予了从未有过的、尖锐而沉重的意义。它不再是一个“错过”，而是成了一个“永远失去”。一个连在记忆中补全都显得苍白无力的、彻底的“无法抵达”。
窗外的天色，开始渗出一种混沌的灰白，介于黑夜与黎明之间，模糊不清。路灯的光晕显得更加微弱。我拿起那封信，走到阳台。凌晨的风带着深秋的寒意，钻进领口。楼下空荡的街道偶尔有车灯无声划过。我将那枚早已失去所有水分和颜色的洋桔梗花瓣，轻轻放在阳台冰冷的栏杆上。一阵风吹来，那点微不足道的枯黄，轻盈地打了个旋儿，便被卷入楼下无边的黑暗里，瞬间消失不见，如同从未存在过。
那张写满字的信纸，在我手中微微颤抖。最终，我没有像电影里那样，将它点燃，看它化为灰烬随风飘散。我只是把它重新折好，放回那个同样老旧的信封。指尖在信封空白的、本该写下地址和收信人的地方，停顿了很久。那里依旧一片空白，如同这漫长的时光里，我未曾说出口、也永远再无机会送达的千言万语。
信封被我轻轻放回那堆等待清理的旧物之中。它将继续沉默下去，带着那个未曾送出的拥抱，那场未曾落下的雨，和那句迟到了整整二十年、最终只能消散在风里的“再见”。
好了，文章到此结束，希望可以帮助到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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