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坳子里的雨,下起来没个完。泥浆顺着土路往下淌,黑得发亮,一脚踩下去能没过脚脖子。老陈头就趿拉着那双快散架的塑料拖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西头赶。裤腿早被泥点子糊满了,他也顾不上拍打。怀里那个油布包捂得严实,硬邦邦的硌着胸口。
“陈半仙!陈半仙!您可算来了!” 李老栓家那扇歪斜的木门几乎是被撞开的,他媳妇儿带着哭腔,脸白得像刷了墙灰,“柱子他…他抽过去了,眼都翻白了!” 屋里一股子闷热混杂着汗味和恐惧的气息。土炕上,七岁的柱子蜷着身子,小脸憋得青紫,牙关紧咬,手脚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
老陈头没应声,几步抢到炕边。他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动作却快得惊人。三根指头搭上孩子细瘦的手腕,眼皮低垂,呼吸都轻了。屋里只剩下柱子喉咙里“嗬嗬”的怪响和李老栓媳妇压抑的抽泣。李老栓搓着手,嘴唇哆嗦着,想问又不敢问。
“不是邪风入体,”老陈头猛地睁开眼,声音不高,却像定海神针,“是食厥!积得太狠了,堵住了心窍!” 他一把掀开油布包,里面躺着几根磨得发亮的银针,长短不一。他捻起一根最细的,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闪过一道寒光。没等众人看清,那针已稳稳刺入柱子的人中穴,针尾快速捻转三圈,停住一秒,又捻三圈。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拇指重重掐住孩子合谷穴。
说来也怪,刚才还绷得像弓弦的身子,针一进去,那股子蛮横的抽劲儿就松了些。老陈头额角渗出汗珠,他头也不抬:“老栓!去灶膛扒拉点草木灰,要热的!他娘!掰开他嘴,别让咬着舌头!” 又捻起一根三棱针,在柱子十个手指尖(四缝穴)飞快点刺,挤出几滴黄白粘稠的液体。
热乎乎的草木灰包在粗布里,敷在柱子肚脐上。老陈头再摸脉,那狂乱的搏动终于缓了下来,像脱缰野马被勒住了缰绳。柱子喉咙里“咕噜”一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皮颤了颤,茫然地睁开了。
“我的儿啊!”李老栓媳妇“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到炕上。李老栓眼圈也红了,对着老陈头就要往下跪:“陈半仙,您老…您老是我们一家的活菩萨啊!”
老陈头一把架住他,脸上没什么得意,反倒有点疲惫,摆摆手:“说这干啥。去,灶上烧点温水,慢慢喂他两口。这两天别给油腥,熬点小米粥,米油最养人。” 他收拾着针包,动作慢条斯理。李老栓媳妇慌慌张张从里屋摸出个小布包,硬塞给老陈头:“陈伯,家里…家里就剩这十几个鸡蛋,您别嫌少,千万收下!”
老陈头看看那布包,又看看炕上虚弱的孩子,没推辞,接过来揣进怀里,还带着点温热。“行了,孩子没事了。我回了。” 他转身又扎进门外无边的雨幕里,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很快消失在泥泞中。
回到他那间低矮、弥漫着浓郁草药味的泥瓦房,老陈头没点灯,摸黑坐在吱呀作响的竹椅上。屋外雨声哗哗,屋里却静得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他摸索着从墙缝里掏出半截旱烟,点上,红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食厥……”他低低咕哝了一句,烟味辛辣呛人。这情景,猛地把他拽回四十多年前。不是在这穷山沟,是在省城那座亮得晃眼的大医院。他也是这么救了一个高烧惊厥的孩子,用的法子大同小异。可结果呢?那个穿着笔挺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主任,指着他的鼻子,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陈守田!你这是搞封建迷信!是巫医!我们这里是讲科学的地方!你那些土方子,出了事谁负责?收拾东西,明天不用来了!” 那些年轻医生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块该被扫进垃圾堆的破抹布。他陈守田的名字,在医院的功劳簿上,连个墨点都没留下。
他狠狠吸了口烟,呛得咳嗽起来,胸腔里像拉风箱。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烟卷,粗糙的触感又把他拉得更远。炮火连天的年月,缺医少药,绷带都是洗了又洗。连长肠子都流出来了,就靠他手里一把用火烧过的竹片削成的“刀”,硬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一条命。那会儿,谁在乎他是“土”还是“洋”?能活命,就是好医!汗水混着血水淌进眼睛,也顾不上擦……那枚藏在箱底的军功章,早就黯淡无光了。
窗外的雨声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滴答声。天快亮了。老陈头掐灭烟头,长长地、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他站起身,走到墙角那排积着厚厚灰尘的药柜前。柜门打开,一股更浓烈、更复杂的草药气息扑面而来,像是无数草木精灵沉睡的气息。他布满老茧的手指,熟练地掠过那些熟悉的抽屉——当归、黄芪、柴胡、黄芩……每一味药的气味、性状,都刻在他骨子里。
他搬出一个小笸箩,里面是昨天新采的、还带着山野露水气的几味鲜草药。借着门缝透进来的、灰蒙蒙的晨光,他坐在小马扎上,开始一根根择去枯叶,小心地捋顺。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泥地上积着昨夜带进来的湿脚印,他也懒得去扫。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鸡鸣。山村的轮廓在薄雾中渐渐清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不知谁家的娃儿扯着嗓子在喊:“神医爷爷——我爹让我给您送新磨的苞谷面来啦——!”
那稚嫩的声音穿透晨雾,在湿润的空气里荡开。老陈头择药的手微微一顿,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又很快归于平静。他把择好的草药摊在窗台上,让那微弱的晨光慢慢爬上来。桌上,油布包静静躺着,针尖在熹微的光线里,偶尔闪过一点微不可查的寒星。窗台角落,一个旧得发黄的搪瓷缸子倒扣着,下面压着几张皱巴巴、字迹模糊的纸,最上面一张,隐约可见褪色的红头——“XX省立医院……离职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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