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一走，没人给爷爷洗澡，没人下田劳作。人误庄稼一时，庄稼误人一年。母亲去找村支书，村支书很快带着继父来了。继父什么都没说，赶着牛就去田里干活。村支书用吓唬人的口气骂我：“小狗东西，家中没个主劳力，你喝西北风？你妹妹死了，不能赖在你爸爸头上，爸爸在你家可没享着福，他做死做活，你没长眼睛？再把他往外赶，老子饶不了你……”
我不敢顶撞书记，但我固执地认定妹妹是死在继父手中，妹妹不给他送茶就不会死。为此，我的恶作剧不断。每次见继父与母亲说笑时，我就从房中捧出父亲的遗像，当着他们的面用细绒布擦拭。继父马上像吃了哑药，沉沉地闭嘴了。我感到十分快意。
母亲知我是个难剃的“瘌痢头”，多次想改善我和继父的关系。在她的授意下，继父买了些糖果，笑眯眯地往我手里塞，我不屑地说：“谁稀罕你的臭糖？”一掌将糖打落在地。继父不愠不恼，弯腰捡起糖，偷偷地放在我的床头，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继父说：有我在，你的学费就不用担心
在一个冬日的早晨，百病缠身的爷爷终于走了，继父的老母没多时也走了，小我３岁的“弟弟”被继父接到我家。弟弟那时读小学三年级，我读初一。他怯生生地叫我“哥哥”，我总是鼻子里哼一声算听到了。
随着一天天长大，我懂了些事理，对继父不再横眉冷对，但一直没叫他叔叔，更没叫爸爸。我能“安静”，继父已很满足，倘若我辅导弟弟做作业，继父简直对我感恩戴德了，干活浑身是劲。
当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重点高中县一中时，继父特意割了一斤肉犒劳我。饭桌上，他喝了点酒，还拍着弟弟的脑瓜子说：“再过三年，哥哥就是大学生了。你要好好向哥哥学习，不然，老子他妈踹你！”我虽面无表情，心里还是很受用，颇有成就感。
重点中学要住读，半月回家一次。每年学杂费就得两千多元，加上弟弟上初中的费用，家里拿不出这么多钱。没多时，继父说，他找了份工作，在县窑厂烧砖，活儿虽苦，但每月可挣四五百元钱。他还说，窑厂距学校近，他可经常去看看我。继父卷起铺盖说走就走了。
上学没几天，继父拎着一个饭盒冷不丁闯进我宿舍，打开盒盖，温和地喊我：“声声，我们窑厂今天改善生活，我就给你留了点，可香哩，你尝尝。”我走过去，发现是一盒回锅肉。我说我有菜，你吃吧。继父说：“我吃饱了，这是多的。你读书费脑子，光吃腌菜是不行的，要补补。”当着同学的面，我接了。继父将回锅肉小心地倒进我的饭盒，再用手背揩揩脸上的汗，嘿嘿地笑着。他往外走时，有同学问我他是谁。我低低地说是我家叔叔。继父显然听到了，猛地回头看看我，双目放光，很兴奋。
此后，隔三差五，继父总要给我送点菜，或给我百儿八十元零花钱。农忙时他就回家干活，农闲时又到窑厂打工，保证了我和弟弟的学杂费。
我读高三时，继父依然来学校看我，但他瘦多了，还咳嗽。问他，他说窑厂粉尘大了些，不过没事，工友们都这样……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渐渐远去，我的心柔软了许多。
去年高考，我没让家人失望，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了华中科技大学。县一中发给我3000元奖金。当大学录取通知书送来时，继父和母亲争着看。我的一句话却给他们泼了盆冰水：“大学可能读不了，每年要交7000元学费哩。”继父本能地张大着嘴，半晌没出声。
第二天，弟弟吃饭时突然哭了，继父训他：“你考那点分数，还好意思读高中？读也是白读，不如趁早去打工。”继父说，弟弟连普高分数线都没过。我说他平时的成绩还行，可能是临场发挥失常了，要不让他再复读一年？继父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了两个字：不行。弟弟哭得更狠了。
下午，弟弟的初中班主任闻讯赶来，继父陪他在房里聊。出来时，班主任怪怪地看看我，临走前，他拍拍弟弟的肩，又紧握住继父的手，重重地摇了几下……
弟弟终于没能复读，到武昌中南路某民营汽修厂做学徒去了。而我也去了武昌，不过，去的是著名高校。继父掏出4000元钱塞给我：“声声，好好读，有我在，你的学费就不用操心了。”继父已是两鬓染霜，疲倦的神色散布在酱黑而细碎的皱纹中。我心头一暖，只差一丁点就喊他“爸爸”了……
继父使了一招“丢车保卒”
继父依然在窑厂打工，听母亲说，他的咳嗽毛病硬是治不好。我却无能为力。
那天，我正在操场打篮球，一同学叫我赶紧给村支书打个电话，家里有急事。原来，继父干活时突然倒在窑厂的砖堆上，并吐出了大口大口的血。厂长将他送到县医院一检查：肺癌，晚期。
我向系主任请假回到家，继父躺在床上，母亲和弟弟泪眼婆娑地站在床头。继父咧嘴笑了：“声声，你回来了？”我点点头。继父说：“我早就知道自己不行了，本想撑着身子送你读完大学，看来，这个愿望要落空了。”我劝他，现在医学手段很先进，这病治得好的。继父摇摇头，在我的扶助下坐起来。他望着窗外说：“我在窑厂干了４年，这次生病，厂领导和工友真好啊，给我捐了5000块钱。”他顿了顿，正色道：“我的病是治不好的。这笔钱一分都不能动，都留给你交下年的学费。”
“爸爸！”我抓住他的手，憋了多时的两个字一冲而出。继父身子一颤，向我侧耳道：“你刚才喊什么？”“爸爸！”我提高音量，又叫了声。继父露出宽慰的笑，两行老泪肆意奔流：“声声，就为这声‘爸爸’，我等了你12年啊！今天，我终于等到了，等到了，我死而无憾了。嘿嘿……呜呜……”
继父情绪稍稳后，接着说：“弟弟只读了个初中，他也是个可怜伢。你是哥哥，又是大学生，要多关照点……”继父下了床，慢慢踱到屋外，仰望着天空说：“我会保佑你们的。”
在我返校后的第20天，继父安详地走了。窑厂领导还来参加了追悼会，工会主席致悼词，其中有这么一段：“……厂里每星期改善伙食，他自个儿吃素菜，却把荤菜都送到县一中，说读书的儿子经常学习到深夜，比他更需营养……”追悼词像刀子一样剜着我的心，回想起我对继父的种种不敬之举，我真是惭愧至极。
继父入土为安后，我和弟弟清理他的遗物时，突然抖出一纸录取通知书。一看，是弟弟的名字，他竟被重点中学县一中录取了。我满头雾水，问弟弟怎么回事，弟弟哽咽地说：“爸爸的经济能力供你上大学都不够，哪能供我呢？说我是他亲生的，亏待我没人说闲话，但不能亏待你。他藏好我的通知单，不让我跟你和妈妈说，还编了个我没考上高中的谎言，怕你知道实情影响你读书……”
一股热潮从我的胸口直冲头顶，撞击着我感情的闸门，我的眼眶溅起朵朵泪花。继父像一根强劲的单弦琴，沉重地拨动了我麻木的灵魂。我紧紧地拥住弟弟，眼泪刷刷往下淌……
我将继父的遗像恭恭敬敬地摆在堂屋的椿台上，燃了三炷香，许愿：“爸爸，我一定竭尽所能将我的弟弟──您的血脉送进学校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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