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癸,北京师范大学古籍研究院历史学硕士,台湾辅仁大学先秦典籍研究在读博士,曾获得第29届梁实秋文学奖。
我的中学时代,就是一首歌。
12岁上初中,临开学前几天,爸妈带我到镇上买了一辆新单车。因为中学离家有两里路,大家都骑单车上学。我想买流行的样式,但我爸妈从不跟风,要我试了另一辆,我记得是330元,那是1994年,并不便宜。
不得不说,那可真是一辆油光锃亮的好单车!车身是绛红色的,车轱辘上的钢圈、辐条亮得耀眼,骑起来滴溜溜的,车铃铛摇起来发出清脆的叮叮声,比那些流行样式的单车能跑多了。我在车后座挂一个米白色的帆布书包,骑着它去上中学了。
骑车走在路上,心情轻快又明亮。遇到下坡路,我也不刹车,一定要急速冲下坡,感觉就像飞起来了一样。
但是有一天,我出了一个大丑。从学校出来,有一条窄窄的、长长的、蜿蜒的下坡路,约有上百米长吧,大家的车技都很好,放学后,排成长长的队伍,都跨在车上,以极慢的速度,一个接一个地溜下去。那天,我下坡沖得太快,眼看就要撞上前面的同学,赶紧急刹车,结果一个跟头栽下车来,扑通滚到土路上,长长的队伍顿时一阵哄笑,羞得我满脸通红。
我可是从不出错的全班第一名啊!受伤的自尊心无处安放。
那时我爸告诉我,要爱惜自己的东西,每个周末都要把单车擦得干干净净,给链条上油。这样,我的单车总是像新的一样。周末的时候,我会跟同学出去玩,我们三五成群地骑着单车,十里八村地疯跑,渴了就到路边的人家要水喝。那时,家家户户的茶壶里都有解渴的茶水,茶缸里都放着干干净净的茶碗,有时主人有空,还会专门泡茶给我们这些小不点喝,问我们:“你们是哪个村的?是谁家的孩子?”甚至还会发糖给我们吃。
中学时代的伙伴们,尤其是我们女孩子之间,似乎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于是,我们上课时常常传字条,几乎每天都传,奇怪的是,老师似乎永远都不会发现我们的小动作。这些字条,有时是:“对不起!”有时是:“加油!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但有时是相互生气,写着:“我们绝交吧!”不过到了第二天,我们又会传字条讲和。
这些字条我现在都还留着,用自制的大信封装着,整整三大包,封存在老家阁楼上一个多年没打开的大木箱里。我好久没有回老家了,20多年已经过去,我想,重温这些年少时的字条时,我必定会泪流满面。
我那时最好的朋友,叫罗玲。我们约定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每隔一两个星期,我们都会相约到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山坡见面,说我们内心最深处的悄悄话。那个小山坡上,有一座小小的观音庙,庙的左侧种了一棵石榴树,山坡顶是平平的绿草地,四周是矮矮的灌木丛,很美。
可是罗玲经常爽约,而我会一直傻傻地等一上午,从来不会怪她。
我那时便常常一个人坐在坡顶,俯瞰坡下大片绿色的田地,田地间有清澈的溪流,田地旁则是白色或者土黄色的群集一处的房屋。春天,柳树发芽,油菜开花,一丘又一丘的紫云英蔓延着——在我们湖南的乡下,冬天休耕时,都是在稻田里撒上紫云英的种子,可以肥地,不久就会长出满丘的绿草,遍地摇曳着紫色的小花;到了五六月,观音庙旁的那棵石榴树会开花,开得一树火红火红的,它们震撼着我的内心。
在我来到坡顶之前,我是没有见过石榴树的,那样纯正透亮、热情似火的一树红花,绽放在翠绿逼人的树叶中,令我第一眼见到它时,便深深地爱上了它。
此后,秋天时也等,冬天时也等,我一直渴盼石榴树再次开花。
就这样,我孤独地等着我最好的朋友,等上一个上午,她若不来,我就下坡,骑上我的单车回家去。然后我常会写一首忧伤的小诗。
但我从来不怪她不来,甚至,因为她不来,我和草地、观音庙、石榴树交上了朋友。那个小山坡,后来成了我离开家乡以后魂牵梦绕的一个地方,就像是我内心深处独自占有的一个秘密处所,任何人都无法踏入。
到了初三,我们集体转学到了全镇最大的中学,那是一个在本地负有盛名的书院,离家有八里路,于是我开始了寄宿生活。
寄宿的时候是群居,七八个人一个宿舍,虽然都成了终生的姐妹,但是我始终不大适应,我爱独处。书院很大,可是没有山坡。我便常常想家。
初三的学习很紧张,夜里我们常打着手电筒在被子里看书,第二天上午上课时却一直在打瞌睡。说实话,整个初三,我从来都不知道数学老师讲了什么内容,因为他的声音温和平稳、毫无起伏,就跟一首首催眠曲似的,数学课上我永远都处于休眠状态,完全是靠课后自学成才的。
中考前不久,我的外公去世了,妈妈怕影响我的学习,让我在灵前磕了头后就回了学校,但出殡前一天,我还是擅自跟老师请了假回家。我那时还不知道死亡为何物,平日与外公也不亲密,所以只是稍有难过,更多的只是想家、想回家而已。可那一天,骑车走在夜色里的体验,在我的记忆中无比清晰,因为,很少有寄宿的学生会在晚自习后回家,我也从没有在夜色中独自骑过车,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件跟别人很不同的事。我记得那夜的清风、那夜的静谧,和一种熟悉的独处的味道——后来我知道,那种味道,就叫作孤独。
骑车回了家,看到了灵堂,见到了忙乱的亲人,听到了低沉的哀乐,那一切至今都历历在目。
第二天回校,路上我没握刹车就冲下一个急转的陡坡,哐当一下,就跟坡下的一辆重型单车撞上了,我的双手都被震麻了。锃亮的单车把手被撞得直接掉转了过来,前头的车轱辘也被撞歪了,而我却根本顾不上手痛,也不记得跟谁撞上,只站在原地,对着我的单车心疼得掉眼泪:
从此,它不完美了!
初中时代这首人生之歌,就这样戛然而止。此后,我上了中师,没有上本地的高中,中师学校在县城,要坐汽车去,我那锃亮的单车承载着美好又略带忧伤的中学记忆,静静地被放置在家中,很少被使用。
当然,我还是爱着它,会经常擦拭它,偶尔骑着在路上走,听那车轱辘滴溜溜转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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