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发丝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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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丑小鸭和火烈鸟
  
  在我的整个成长过程中,我妈对我的头发始终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控制欲。她在医院工作,最喜欢利落的短發。但我跟每个着急长大的女孩子一样,对美的全部憧憬,都集于一头飘逸的长发。
  
  每天晚上,我都会在房间里把短发梳到一侧,幻想自己是浣纱的西施,不远处吴彦祖扮演的范蠡正深情地望着我……我沉醉在想象当中,全然没注意到我妈。她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然后清了一下嗓子,说:“刚找不到梳子,你爸说被你拿走有半个小时了。话说你每天这么个梳法居然还没有秃顶,也算是奇迹了。”
  
  我不说话,打算用沉默对抗她的毒舌,她却微笑着说:“啊,不过这样看你头发是有点长了,我给你剪剪吧。”我心中一颤,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大声说:“我不剪,我要留长发!”我妈一脸天真地问:“为什么?”我顿时语塞,怎么也说不出是因为我想变美。于是我低下头,小声说:“就算是丑小鸭也会爱惜羽毛的。”
  
  我期待着我妈能体谅地摸摸我的头,从此许我长发飘飘。却不承想,她竟认真地摇着头说:“不对不对,丑小鸭是注定要变成天鹅的,当然爱惜羽毛。可你是一只火烈鸟啊,会从小丑到大的。”我双腿一软,瘫坐到了椅子上。我妈顺势抽出一块淘汰了的粉红色旧桌布围住了我的脖子。我望着镜子,仿佛真的看见一只丑丑的火烈鸟。我咧一咧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美发和“美金”
  
  从小到大,我妈每次给我剪头发时都带着由衷的微笑,有时甚至会不自觉地哼起小调。可她越是高兴,我就越是焦躁。初中那年,我忘了从哪儿学来的绝食抗议,加上其间又无意中发现了我爸私房钱的所在,使他不得不从旁协助我。终于,我赢得了人生的第一次长发权。
  
  我妈只知道我臭美心切,却不知这里面还有另一层利益驱使。坐在我后桌的男生表达叛逆的方式就是整夜畅游于游戏的海洋,白天的课堂则成了他睡觉的天堂。而我在他糖衣炮弹的猛烈攻势下,很快就答应为其提供有偿的掩体服务。
  
  每到他想睡觉的课,我就顺势解开束起的长发,刚好可以挡住老师的视线。任课老师通常不抓风纪,加之我成绩不错,所以一直相安无事。可我又怎么能想到,有一天,我这“队友”会在校长路过班级门口时打出震天响的呼噜?
  
  那天,我妈把我从教务处领回家后,拿出了从前给我理发的工具,打开了那把依然寒光可见的剪刀。她说:“你想留长发没有什么错,可你利用这个包庇同学,还牟取不当利益,就该有承担后果的勇气,来吧。”
  
  我战战兢兢地走到镜子前坐下,心里明镜一般,这一遭怕是坚持留发就留不住头了。于是我说:“妈,我是很相信你的技术的,但鉴于你现在心绪不太平静,你看如果我把我爸藏私房钱的地方告诉你,能不能让我去理发店理?”我妈眯起眼睛睥睨着我,终于“唰”的一声,合上了手里的剪刀。
  
  那天晚上,我妈一边数着钱,一边看着我的头,在我跟我爸的无语凝噎中笑了。
  
  月亮和头亮
  
  上高中后,我跟我妈关于头发的战争暂时进入停火状态。三年里,我心无旁骛,一心扑在学业上,等终于熬过了高考,忽然发现自己对长发的执念也消减了许多。但我没想到的是,这期间改变立场的人不止我一个。
  
  上大学后,我妈话里话外开始游说我留长发,还给我买了很多搭配长发的衣服。我看着那些飘逸柔美的长裙,觉得我妈是希望我能一夜间变身名门闺秀。我跟我妈之间关于头发的战争再次被激起。
  
  寒假转眼即至,我回家那天正好赶上一场鹅毛大雪。一进家门,爸妈脸上写满了殷切的期盼,可这种喜悦,在我取下围脖、摘掉帽子的瞬间彻底凝结在了空气中。我爸像看外星人一样绕着我反复打量了好几圈。是的,就在回家前,我刮了个彻彻底底的光头。
  
  我妈的表情比屋外的风雪还要寒上几分。我看着她,忽然有了几分不可理喻的快意。这么多年了,在这场关于头发的战争里,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赢了。我爸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我妈却一下子红了眼圈,转身进了卧室。房门关上的瞬间,我的心也跟着一颤,那点赢的感觉荡然无存。
  
  吃晚饭时,我妈也没有出来。我爸把饭菜盛好推到我面前,又朝着卧室方向努了努嘴。我站在门外想了想,进去后先关上了房间的灯。
  
  静默中,我妈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你干什么呀?”我借着皎洁的月光凑到她膝边蹲下,说:“妈,你看我的头,是不是比月亮还亮?其实它还比月亮圆,不信你摸摸。”我拉着我妈的手放在自己头上,她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妈叹了口气,说:“我一直在按自己的想法为你打扮、为你安排。其实仔细想想,我一直都没能真正平等地对待你。”我妈的手轻轻地抚过我的头,像我小时候梦想的一样,只可惜少了一头长发。我抬起头,说:“妈,等我把头发留长,你给我梳小辫儿吧。”
  
  从“头”开始
  
  我大学毕业后第三年,我妈因为心脏问题住进了医院。过去那个争强好胜、无往不利的女人,在身体机能的衰退面前败下阵来,她开始怕黑、挑食,也开始依赖我。
  
  她住院的时候为了好打理,剪了寸头,出院后却怎么也不愿意再留长一点。她觉得这发型很酷,还节约资源。可我看着,只觉得这发型更显她的瘦削和憔悴,我开始变着法儿哄她把头发留长。
  
  晚饭后我陪她散步,看着路过的女士们,便总有意无意地感慨:“啊,这个阿姨盘头好有气质!”“你看那个大姐的鬈发烫得多好!”我妈在一旁只是不说话,快走到家门口时,她忽然顿住脚,小声问我:“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我愣住了,看着她有点气闷又有点委屈的神情,一下子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现在的我和当年的她是多么相像啊。原来在岁月的长河中,我跟我妈已不自觉地交换了位置。
  
  也许当一个人对现实、对未来、对人生都感到迷茫无力的时候,就会拼命去寻找一种安全的可控感。而这投射在最亲近的人身上,往往就演变成了强权和控制,哪怕是在最细微的发丝之上。
  
  想到这儿,我拉起我妈的手,郑重地告诉她:“如果你喜欢这发型,我也会因为你的喜欢而欢喜。”我妈孩子般灿烂地笑了。
  
  我想,如果发丝会说话,它一定会为我们感到开心,因为我们母女之间的关系正要从“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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