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明神宗万历年间的一个春日,在常山郊外的一座山亭里,正进行着一场奇特的考试。主考官是两位慈眉善目的老伯,应考的则是两位年轻公子,一位叫徐苕郎、一位叫刘汉老。这次考试不为功名前途,却是为了争娶一位美女。
是哪家的姑娘能有这般殊荣呢?那便是主官之———沈必贵的女儿王润贞。既然是沈家的女,为何又姓王呢?这里面就有些小曲折了。王润贞的母亲是有“常山美人”之称的童婉秀,嫁人了书香门第的王家,本是夫妻恩爱和乐,谁知天降横祸,在女儿王润贞两岁时,夫婿便抱病而死,留下孤儿寡母,无所依靠,只好改嫁到沈家做了填房。
后夫沈必贵是个厚道的商人,家境富庶,前妻早逝,膝下无子。续娶童氏后,童氏也未生育,家中便只有一个童氏带来的孩子王润贞,沈必贵把她看成是亲生女儿一样,呵护备至。母亲是大美人,女儿长成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十四岁刚过,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光鲜照人。后父关心女儿,自幼就请高师为王润贞授教,四书五经,诗词音律,般般通晓。
闺有好女千家求,待到王润贞年过及笄,上门提亲的媒人踏破了沈家的门坎。沈必贵与童氏千斟万酌,最后筛选出两个女婿候选人,一个是徐苕郎、一个是刘汉老。这两个年轻人可以说是半斤八两各有长短:不说两人都仪表堂堂,气度不凡,且又都与王润贞同岁。徐苕郎家境清贫,但才名较盛;刘汉老家有万贯,人也算风流倜傥。掂来掂去,二老不知定哪个为好,征求王润贞的意见,润贞羞答答地说了一句:“还是以才气定度。”后父沈必贵忽然计上心头,于是便设计出这么一场择婿的考试。
正值阳春三月,花开似锦,沈必贵特意在郊外一处山环水绕的清静之地设下酒宴。为了慎重起见,还专门请了族中一位见多识广、德高望重的老人沈耕云做参谋。徐、刘两位公子接到请帖时,都只以为是沈家已相中了自己,特设宴欢叙亲情,心中暗暗欣喜。待来到山亭中,却发现彼此还有一个情敌在场,很快就明白了这次酒宴的用意所在,不免有些紧张起来。
先是目测,沈耕云打量着两个年轻人:徐公子布衣布巾,朴实无华,神情谦和,略带几分腼腆;刘公子锦衣华冠,气宇轩昂,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乍一看,两人难分高低。
下一步就是笔试了,沈耕云沉吟片刻,便说出了四个诗题。这四个题目很有趣,乃是当地水云寺中挂着的四幅条画的名称,分别是:“惜花春起早”、“爱日夜眠迟”、“掬水日在手”、“弄花香满衣”,恰好与当前的时节相合。亭中石桌上,沈家家人早已摆好纸笔墨砚,两位公子分别人坐。
剩下两位老人,不想去打扰年轻人寻诗觅句,就悄悄地举杯对饮。刚刚三杯酒下肚,徐公子便轻轻走过来,恭恭敬敬地交上了诗稿,诗是这样写的。
惜花春起早
胭脂晓破红桃萼,露重荼蘼香雪落;
媚紫浓遮刺绣窗,娇红斜映秋千索。
辘轳惊梦起身来,梳云未暇临妆台;
笑呼侍女秉明烛,先照海裳开未开。
爱月夜眠迟
香肩半亸金钗卸,寂寞重门锁深夜;
素魄初离碧海需,清光已透朱帘罅。
徘徊不语依栏干,参横斗落风露寒;
娇娃低语唤归寝,犹过蔷薇架后看。
掬水月在手
银塘水满蟾光吐,嫦娥夜入冯夷府;
荡漾明月若可扪,分明兔颖如堪数。
美人自挹濯春葱,忽讶水轮在掌中;
女伴临流笑相语,指尖擎出广寒宫。
弄花香满衣
铃声响处东风急,红紫丛边久凝立;
素手攀条恐刺伤,金莲怯步嫌苔湿。
幽芳撷罢掩兰堂,馥郁馨香满绣房;
蜂蝶纷纷入窗户,飞来飞去绕罗裳。
沈耕云细细品读过徐苕郎的诗,不禁频频点头,口中赞道:“诗意清雅,才思敏捷!”
再看那一边的刘公子,面前桌上几张白纸,每张纸上仅写了一个题目,在砚中不断地拍着笔,迟迟却提不起来。虽然赏花观月的雅事他也见得多了,可要写成诗句,却不知从何下手。他见徐公子早已交了卷,沈家两位老人也不断地赞赏,心中更加着急,脑子里一片空白。最后只好走到老人眼前,推说身体不适,涨红着脸,先行告辞了。
不用说,这场择婿考试的胜利者是徐苕郎了。两厢情愿,徐家与沈家择吉日为儿女订了婚,说定等徐苕郎秋天参加乡试,考中了举人,再为他们完婚,那可是双喜同贺了。
东床女婿半个儿子。沈家条件较好,于是就把徐苕郎接到家中,在后院中给他整理了一个宽敞清静的屋子作书房,好让他安心读书。一次,母亲童氏偶染风寒,王润贞守在床前,侍候汤药。徐苕郎闻讯前来探病,与未婚妻不期而遇。这一对未婚小夫妻,虽然订过婚,又同处一家之中,但为“男女授受不亲”之训所束,却是从未谋过面。徐苕郎猛然看见娇若春花的未婚妻,不由得心儿乱跳,狂喜不已,只觉心中藏着干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惊慌之中,匆匆找出袖中的一幅红笺,塞给了王润贞。虽然只是一帧空无一字的纸笺,仍惹得情窦初开的王润贞激动莫名,似乎那笺上浸满了徐郎难言的深情,她端视良久,忍不住在红笺上题下了一首诗:
茜色霞笺照面匀,王郎何事太多情;
风流不是无佳句,两字相思写不成。
诗笺由王润贞的贴身小婢送到了后院徐公子的书房中;徐苕郎见诗笺如获至宝,当即就提笔写诗作答。小婢顺手又带回了王润贞的闺房。这一送一带就不可收拾,以后这小婢就成了他们两人的信使,三天两头传递诗笺。一对有情人虽然不能见面,两颗心却被往返的诗笺紧紧联在一起。
再说那落选的刘公子,凭着自家的赫赫家财,却没有敌得过那个姓徐的穷小子,心中一直怀恨不平。转眼秋天来临,徐苕郎与刘汉老同时到省城参加乡试,谁知却双双落榜。刘汉老落榜还确实因为才疏学浅,才情横溢的徐苕郎为什么也会名落孙山呢?原来,当时科举考试考的是八股文,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格式刻板、内容空洞。徐苕郎的才情根本发挥不出来。有才不取,落第归乡的路上,徐苕郎不免向同科赶考同乡人发了几句牢骚,评说了一通八股文的不是。不料这话被同的刘汉老听了,便牢牢记住,等回到常山后,刘汉老花钱买通了关军,凭着徐苕郎路上的几句牢骚话,就让官府给他定了个“反对圣学,污蔑科考”的罪名。这罪在当时是足可以杀头的,徐、沈两家祸从天降。幸亏沈必贵拿了银子,四处打通关节才免了徐苕郎一死,却被发配到遥远的辽阳戍边。王润贞躲在闺房中,偷偷地哭成了泪人。
徐苕郎远别的悲伤还未平息,沈家不幸又遭变故。冬天里,沈必贵染上了重疾,医药无效,新年不到就撒手归西了。沈必贵死后,留下了一大笔家产,本应归童氏母女继承;可是,沈氏家族的一些兄弟,贪婪无义,只说童氏母女算不得是沈家的人,强取豪夺,把家产瓜分一尽。逼得王润贞母女俩离开家门,无奈之下,只得在市中开了一间小小的茶店,靠卖茶勉强维持生活。
既起是当市卖茶,王润贞不得不放下大家闺秀的面子,笑脸迎客。美人儿抛头露面,难免不引来一些飞峰浪蝶,王润贞持礼有度,一般的市井之徒难以占到便宜。不久后,府中的一个吴指挥偶然路过小店,一眼便看中了柜台中的王润贞。以后他又连着来喝了几回茶,对王润贞的美色垂涎不已,于是派人带了聘礼登门求亲。来人假装好意地劝说:“徐公子远戍辽阳,死生未卜,姑娘何必苦苦等他,不如早早跟了吴指挥享清福。”王润贞却坚决不肯答应,她对母亲说:“徐郎为儿遭祸,背弃不义,儿宁愿等他到白头!”母亲同情地点点头,委婉地拒绝了说客。
吴指挥色心既起,哪肯轻易罢手,又接二连三地派了人来软磨硬逼,最后甚至把彩轿抬到了茶店门口。王润贞心意已决,定不肯负于徐郎,见吴指挥逼得急迫,索性摸出一把剪刀,对准自己的颈部。历声喝道:“只要让我上了轿,我必死在轿中!”吴指挥无可奈何,只好打消了强娶王润贞的念头,却在恶怒之下,令手下的人动手捣毁了王润贞母女的茶店,以泄忿恨。
王润贞母女俩又一次失去了栖身之地,踉踉跄跄流落街头。正巧遇见当初与沈必贵有些交情的老驿丞杜君常,可怜她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便在他所管的驿站中拨出一间偏房,暂时安顿了她们。
一天,有四位戎装兵卒投宿驿中,童氏正在灶间烧饭。听到四位兵卒中,一个操本地口音的年轻人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便掀开门帘看去,“难道是他?”童氏心里有些疑惑,索性凑上前去探问:“敢问客人尊姓大名?”那年轻人转过头来,见到满面灰尘,发髻蓬松的童氏,脸上闪出一丝讶异,却似乎又拿不定主意,只是喃喃地回答:“晚辈姓徐名苕郎。”
果然是他!童氏不禁失声悲哭道:“我是你的岳母啊!徐苕郎这时也认出了她就是未婚妻王润贞的母亲,泪水也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心中不解岳母为何流落到了驿站。这时童氏已稍稍镇静下来,含着泪将家中这两年来的变故大致叙述了一遍,徐苕郎听得心如刀绞。
随即,童氏把徐苕郎让进屋里,见了王润贞。一对牵肠挂肚的情人,历经磨难,竟又在这种境地不意相逢,那滋味是悲是喜,难以说清。碍于童氏在场,两人也不便靠得太近,只是你望着我、我看着你,眼中的泪无声地淌下,无言的交流着两年来的相思之苦。童氏察觉到了什么,只说先去烧饭,便退出门去。屋中的一对恋人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在一起。
当夫夜里,童氏和徐苕郎就分别把他们的际遇告诉了杜君常和与徐苕郎同来的士卒。众人都为他们嗟叹不已,同声说:“今日相遇,是天赐良缘,不可错过机会!”于是分头张罗,当夜就在驿馆里给他们完了婚。
简陋的洞房,没有红纱罗帐;没有绣被锦褥;只有一对大红蜡烛照着两个久别重逢的新人。他俩一会儿眉开眼笑;一会儿热泪满腮,都紧紧搂住对方,生怕一松手,一切都云散烟消,不复重来。
徐苕郎这次与其他三个同伴是奉命往海南送公文,路过此地。因公务紧急,不可耽搁太久。可新婚燕尔,怎忍别离!那三个同伴体量他的苦衷,便商议好由他们三人前往海南办事,到那边只说是有个同伴半途得了病,在驿站中调养。待他们返回时,再来会上徐苕郎,一同回辽阳复命。
虽然是有短短的十天时间,可对徐苕郎与王润贞来说也是十分难得的。他们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三位士卒,盘算着怎样享受这十几天的蜜月时光。
不料横祸难挡。不知怎的,徐苕郎偷度蜜月的事就传到了对王润贞耿耿于怀的吴指挥耳中,他挖空心思都没得到的美人,竟然被那个戍边的穷小子搂进了怀中。他霎时妒火中烧,命令手下士兵,以“怠慢军务”为理由,逮捕了徐苕郎,并将他一顿乱棒打死在公堂上。
消息传到驿站,王润贞痛不欲生,她本想追随丈夫而去,但又对丈夫不明不白地丧命,心有不甘。于是请人写下状纸,到县府里击鼓告状。谁知那吴指挥早已与县令大人通了气,县令对王润贞的状纸不理不睬,还斥责她扰乱公堂。
官官相护,自古如之。王润贞深知要想靠县府伸冤那是痴心妄想了。正在这时,吴指挥又厚颜无耻地派了人来说亲,王润贞顿时有了主意,她让母亲答应下亲事并定了迎娶吉日。待嫁之日,她不准备嫁妆,却日夜磨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就在王润贞准备亲手刺杀仇人的计划还没有进行时,监察御史傅经纶巡视来到常山,恰好下榻在王润贞借居的驿站。听人说傅大人秉公行事,执法严明,王润贞抱着一线希望递上了状纸。傅大人对这件案子十分重视,派人传来了吴指挥,亲自升堂审讯。开始吴指挥矢口否认打死徐苕郎一事,还谎说他是逃避军务外走他乡了。很快,傅大人根据蛛丝蚂迹的线索,派人在城郊的一座废砖窑中,找到了徐苕郎血肉模糊的尸体,吴指挥被依法处死,徐苕郎的遗体则由当地官吏厚礼安葬。
在出殡的那天,王润贞一身白衣白巾,扶棺而行,悲伤难以自恃。送葬的队伍来到郊外坟地,人们忙着行礼下棺,没注意王润贞悄悄走到附近的一口深水池塘边,回头望了一眼徐郎的棺木,纵身跃入了塘中。
待人们发现后将她打捞起来,她已经气绝身亡,于是把他们夫妻俩双双合葬于一个墓穴中。一对挚情恋人,生前饱尝离别之苦,死后终于能够长相厮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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