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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白话故事之一《金刚经》传奇

序:

“三言二拍”是明代五本著名传奇短篇小说集及拟话本集的合称,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三言”是指明代冯梦龙编纂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规模宏大的白话短篇小说总集,也是白话短篇小说发展历程中由民间艺人的口头艺术转为文人作家案头文学的里程碑式著作,代表了白话短篇小说的最高水平。

日本珍藏的古版《三言二拍》

“二拍”是指凌濛初所编的《初刻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二拍”是凌濛初在冯梦龙“三言”影响下编撰的,分别刊行于崇祯元年(1628)和崇祯五年(1632),每部40篇,共80篇。与“三言”不同的是,“二拍”基本上是个人创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部个人的白话小说创作专集。“二拍”的作品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很多篇章描写了市民的商业活动,反映了市民追求财富和享乐的社会风气,以及人们对爱情自由和男女平等的向往,这在以往的短篇小说中较为罕见。

台湾古版《二拍》

作者凌濛初(1580~1644),字玄房,号初成,又名凌波,别号空观主人,湖州乌程(今浙江吴兴)人,出身于一个世代为官的富裕的家庭,18岁时参加科考,后补为廪生,从此以后多次参加科举考试,但是始终没有考中。

凌濛初画像

凌濛初一生著作极其丰富,有《国门集》、《谭曲杂扎》等;但是他的代表作却是这“二拍”。

《二刻拍案惊奇》全书共有作品40篇。这本书全方位地反映了明代后期市民阶层的社会生活,但范围更广泛了。凡是社会生活中的各个阶层、人伦道德的各个主题都或多或少地涉及到了。同时,明末社会动荡,内忧外患纷起,社会矛盾更加复杂尖锐,这一状况,《二刻》表现得也比《初刻》更为充分。可以说,《二刻》勾勒出一幅晚明社会日薄西山的惨淡图画。

本书中的内容虽也包含有一些离奇光怪、神鬼幽冥,甚至是庸俗趣味的描写,但仍然不能掩盖整本书的光彩之处,站在当今时代的角度,我们能够理解400多年前小说作者在所处的历史背景和时代环境下,通过小说故事劝人为善的创作初心。

愿意阅读本书的读者,在领略古代文学经典的同时,也能从中体会做人处事的道理。

正文:

下面我们看本书的第一个故事:进香客莽看金刚经 出狱僧巧完法会分

《金刚经》传奇故事插图

相传唐代的大诗人白居易,也是一个信佛之人,他虽然做到了太子少傅、刑部尚书这样的大官,但后来,自从他念佛后,就俨然成为了一名居士。有一次,母亲得了重病,焦急而无奈的他,暗暗许愿亲手抄写《金刚般若经》一百卷,祈求上天保佑母亲病体康复,并将抄写的经卷布施给各地的寺院。后来,经过五代、宋、元等王朝的变迁,历经兵荒马乱,几百年后,白居易当年亲手抄写的经卷已经很难找到了。只有苏州府太湖洞庭山一个寺院,还保存着一卷,一直到明朝嘉靖年间依然完好。当时吴中的达官贵人、名人雅士都纷纷慕名前去鉴赏,并在书卷上题字留名,就连四面八方有来头的游客,也都纷纷请求看上一眼,当做宝物顶礼参拜,参拜后为此题字留名的人,不计其数。寺庙的和尚们更是把经卷当做镇寺之宝,小心收藏。

有一年,吴中发了洪水,庄稼被淹,老百姓颗粒无收,市面上粮价暴涨,当地官府昏庸无能,强行禁止老百姓私自进行粮食交易,从而导致粮食越发短缺。

灾情下,太湖洞庭山的这座寺院,同样难逃一劫。寺院里的众多和尚,平时全都靠信男善女的施舍过活,碰上了水灾,再没人施舍钱粮,和尚们的吃饭问题成为头等大事。

这时,一个法名叫辨悟的和尚想出一个办法,提议将镇寺之宝《金刚般若经》拿出来,典当给识货的有钱人,换些粮食解决寺院的吃饭问题,等到灾情过去再赎回来。寺院的住持迫于无奈,也同意了这个办法。

辨悟和尚带人来到离寺院不远的王相国府,找到相国府负责典当业务的严都管,说明来意。当严都管打开经卷包袱,看到镇寺之宝只是一摞普通而陈旧的书卷时,顿觉失望,幸好他在经卷的后面,看到了自家主子王相国的亲笔题字留名,才略有回心转意,答应可以当五十石粮食。早已猴急地辨悟立即千恩万谢地留下经卷,把五十石粮食运回寺院救急。

转过年来,平时信佛的相国夫人在看当铺账本时,无意间看到了这份经卷的典当记录,立刻叫人把经卷拿来观看,回忆起当年相国曾说过,洞庭山寺内有卷《金刚经》,是镇寺之宝,难道就是它?

相国夫人知道这份《金刚经》是寺中的世传宝物,要不是因为闹饥荒,和尚们无奈将它换成粮食,否则一定珍藏在寺院,而不会流传到她手里。相国夫人于是安排严都管将经卷原物送还给寺院,五十石粮食算作自家施舍。

严都管找来辨悟和尚,说明情况,并将经卷交还,辨悟和尚当然高兴地不得了。

返回寺院的路途中,辨悟和尚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在客船上向路人夸耀起宝物失而复得的奇事。路人对这本稀世经卷早就有耳闻,一直没机会亲眼目睹,纷纷请求辨悟和尚打开一观,辨悟盛情难却打开包袱,却不小心被一阵风把经卷的首页吹走了。

忐忑不安的辨悟和尚将《金刚经》交还寺院,却没有透露经卷首页被风吹走丢失的实情,寺院上上下下听说宝贝回来了,都很高兴,也没有人仔细查看,都被蒙在鼓里无人知情。

话分两头,再说常州新上任一个姓柳的太守,上任时就听说与自己辖区接壤的苏州府,其洞庭山寺院中,有一本当年白居易手书的《金刚经》,价值千金。这个柳太守虽不懂得这本经卷的真正价值,也不爱好古董,但却是一个特别贪婪的人,一直寻找机会想据为己有。平时,有人求他办事,他就让人转告,要得到这本《金刚经》,但是洞庭湖寺院的和尚说什么也不肯卖,他也只好暂时作罢。

柳太守想得到经卷的贪心不死,他利用常州府一起劫盗案件,在审理时,有意安排,让其中一个参与劫盗的和尚,诬告洞庭山寺院是窝藏赃物的地方。于是,官府下文将寺院住持从苏州府抓来审问。

一脸蒙圈地住持到了公堂,根本来不及辩解,就被太守一声令下押入监牢,直到官府原差在监牢提出用《金刚经》换他性命时,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最近不断有人到寺里来,要买经卷,他没答应,如今又使用栽赃陷害这么卑劣的手段,原来都是为了这本《金刚经》 !

在官府的威逼利诱下,住持只得答应,交代随行和尚回去取来经卷交给了太守。

太守终于拿到心仪已久的宝物,高兴地不得了,在自己家里当着家人的面,打开包袱,看到的并不是什么金碧辉煌的宝物,而只是一摞因年代久远已经变色的纸稿,那太守本是个粗人,里面的文字内容没头没脑看不懂,细看页码才发现这经卷缺少了第一页。

太守于是大笑道:看来凡事不能慕虚名,这经卷虽然是古迹,但至少完整才好。现在这缺少首页的经卷有什么用?我以为是什么稀世珍宝,原来是被周围的人欺骗了,害得我枉费了那么多精力。难为那住持和尚为此还坐了几天牢,岂不冤枉?

于是太守下令释放了住持,并将《金刚经》交还给他。

   住持和随行的辨悟和尚等人一起谢过了原差,启程坐船返回苏州。船只行到傍晚,天色已经昏黑,突然风雨大作,看不见路,远远望去,只见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和尚就让船家朝着火光的方向驶去。这时风雨也渐渐停歇了,船只离火光处越来越近,才发现原来只是岸边一个茅草房发出的一盏烛光,并听见有敲击木鱼的声音。

于是辨悟和尚登岸前去敲门,请求一点儿火种,发现原来是一个老人在草房内诵经,辨悟拿到了火种,正准备离开,不经意间大吃一惊!

原来他看到自家寺院被风刮走的那张《金刚经》首页,竟然被粘贴在茅草房的墙壁上!

辨悟和尚赶忙请来住持,走到近前仔细观瞧,确认就是自家丢失的那一页经卷。老人看到原来是经卷的失主来寻,这才讲起这一页经卷的故事。

原来,这位老人姓姚,本是一名渔夫,从小没读过书,也不识字,到了中年,家境慢慢好转了,听长辈们说因果报应的事,联想到自己半生经历,有心诵经修行,但苦于自己不识字,懊悔不已。于是对写着字的书本、字纸等物品格外珍惜,不敢随意丢弃。前年某天的一个晚上,忽然随风飘来一个物件落在自家门前,老人看到一道火光落地,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张写着字的纸,老人碰到如此奇异景象,不敢亵渎,将这这张字纸粘贴在家里的墙壁上,并时常顶礼膜拜。

后来有个道士前来,对老人说:这张字纸是《金刚经》的首页,要是念全经,我可以教你。并叮嘱老人,一定要看管好这张纸,将来肯定有结果。

住持和辨悟方才明白:怪不得刚才迷路,突然看到火光冲天,等到了近前,却只是烛光微明,原来是这张字纸的神奇法力。于是赶紧回到船上把经卷包袱拿来,打开观看,确实是缺少了老人墙壁上粘贴的那一张经卷首页,老人这才相信这事是真,赶紧将那张字纸物归原主。

第二天,老人带了盘缠,到城里请了一位高手裱匠,买了材料,与住持等人一同回到寺里,请裱匠将《金刚经》裱得焕然一新,从此寺院将此经卷珍藏至今。

老人也因为做了善事,从此诵经修行,活到年过八十,最后在寺中沐浴坐化而终。

孤本小说 别本二刻拍案惊奇

别本二刻拍案惊奇

[明]凌潆初

《别本二刻拍案惊奇》,明清孤本稀本小说之一。白话短篇小说集,三十四卷(回)。仅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藏一孤本,书名页题《拍案惊奇二集》,右上角署 别本二刻拍案惊奇。明凌潆初著。凌潆初(1580年-1644年),字玄房,号初成,亦名凌波,一字遐厈,别号即空观主人。明代浙江乌程(今浙江湖州吴兴织里镇晟舍)人,文学家、小说家和雕版印书家。其著作《初刻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与冯梦龙所著《古今小说》(《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合称“三言二拍”。

卷一 满少卿饥附饱飏 焦文姬生仇死报

诗云: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赠君,谁有不平事?

  话说天下最不平的,是那负心的事,所以冥中独重其罚,剑侠专诛其人。那负心中最不堪的,尤在那夫妻之间。盖朋友内忘恩负义,拚得绝交了他,便无别话;惟有夫妻是终身相倚的,一有负心,一生怨恨,不是当耍可以了帐的事。古来生死冤家,一还一报的,独有此项极多。

  宋时衢州有一人,姓郑,是个读书人,娶着会稽陆氏女,姿容娇媚。两个伉俪绸缪,如胶似漆。一日,正在枕席情浓之际,郑生忽然对陆氏道:"我与你二人相爱,已到极处了。万一他日不能到底,我今日先与你说过,我若死,你不可再嫁;你若死,我也不再娶了。"陆氏道:"正要与你百年偕老,怎生说这样不祥的话?"不觉的光阴荏苒,过了十年,已生有二子。郑生一时间得了不起的症候,临危时对父母道:"儿死无所虑,只有陆氏妻子恩深难舍,况且年纪少艾,日前已与他说过,我死之后不可再嫁。今若肯依所言,儿死亦瞑目矣!"陆氏听说到此际,也不回言,只是低头悲哭,十分哀切,连父母也道他没有二心的了。

  死后数月,自有那些走千家管闲事的牙婆每,打听脚踪,采问消息。晓得陆氏青年美貌,未必是守得牢的人,挨身入来与他来往。那陆氏并不推拒那一伙人,见了面就千欢万喜,烧茶办果,且是相待得好。公婆看见这些光景,心里嫌他,说道:"居孀行径,最宜稳重。此辈之人没事不可引他进门。况且丈夫临终怎么样吩咐的?没有别的心肠,也用这些人不着。"陆氏由公婆自说,只当不闻。后来惯熟,连公婆也不说了。果然与一个做媒的说得入港,受了苏州曾工曹之聘。公婆虽然恼怒,心里道:"是他立性既自如此,留着也落得做冤家,不是好住手的。不如顺水推船,等他去了罢。"只是想着自己儿子临终之言,对着两个孙儿,未免感伤痛哭。陆氏多不放在心上,才等服满,收拾箱匣停当,也不顾公婆,也不顾儿子,依了好日,喜喜欢欢嫁过去了。

  成婚七日,正在亲热头上,曾工曹受了漕帅檄文,命他考试外郡,只得收拾起身,作别而去。去了两日,陆氏自觉凄凉,傍晚之时,走到厅前闲步。忽见一个后生,像个远方来的,走到面前,对着陆氏叩了一头,口称道:"郑官人有书拜上娘子。"递过一封柬帖来。陆氏接着,看那外面封筒上题着三个大字,乃是"示陆氏"三字,认认笔踪,宛然是前夫手迹。正要盘问,那后生忽然不见。陆氏惧怕起来,拿了书急急走进房里来,剔明灯火,仔细看时,那书上写道:"十年结发之夫,一生祭祀之主。朝连暮以同欢,资有余而共聚。忽大幻以长往,慕他人而轻许。遗弃我之田畴,移蓄积于别户。不念我之双亲,不恤我之二子。义不足以为人妇,慈不足以为人母。吾已诉诸上苍,行理对于冥府。"陆氏看罢,吓得冷汗直流,魂不附体,心中懊悔无及。怀着鬼胎,十分惧怕,说不出来。茶饭不吃,嘿嘿不快,三日而亡。眼见得是负了前夫,得此果报了。

  却又一件,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了节、玷了名,污了身子,是个行不得的事,万口訾议;及至男人家丧了妻子,却又凭他续弦再娶,置妾买婢,做出若干的够当,把死的丢在脑后不提起了,并没有道他薄幸负心,做一场说话。就是生前房室之中,女人少有外情,便是老大的丑事,人世羞言;及至男人家撇了妻子,贪淫好色,宿娼养妓,无所不为,总有议论不是的,不为十分大害。所以女子愈加可怜,男人愈加放肆,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们心里的所在。不知冥冥之中,原有分晓。若是男子风月场中略行着脚,此是寻常够当,难道就比了女人失节一般?但是果然负心之极,忘了旧时恩义,失了初时信行,以至误人终身、害人性命的,也没一个不到底报应的事。从来说王魁负桂英,毕竟桂英索了王魁命去,此便是一个男负女的榜样。不止女负男如所说的陆氏,方有报应也。

  今日待小子说一个赛王魁的故事,与看官每一听,方晓得男子也是负不得女人的。有诗为证:

  由来女子号痴心,痴得真时恨亦深。莫道此痴容易负,冤冤隔世会相寻。

  话说宋时有个鸿胪少卿姓满,因他做事没下稍,讳了名字不传,只叫他满少卿。未遇时节,只叫他满生。那满生是个淮南大族,世有显宦。叔父满贵,见为枢密副院。族中子弟,遍满京师,尽皆富厚本分。惟有满生心性不羁,狂放自负;生得一表人材,风流可喜。怀揣着满腹文章,道早晚必登高第。抑且幼无父母,无些拘束,终日吟风弄月,放浪江湖,把些家事多弄掉了,连妻子多不曾娶得。族中人渐渐不理他,满生也不在心上。有个父亲旧识,出镇长安。满生收拾行装,离了家门,指望投托于他,寻些润济。到得长安,这个官人已坏了官,离了地方去了。只得转来。

  满生是个少年孟浪不肯仔细的人,只道寻着熟人,财物广有,不想托了个空,身边盘缠早已罄尽。行至汴梁中牟地方,有个族人在那里做主簿,打点去与他寻些盘费还家。那主簿是个小官,地方没大生意,连自家也只好支持过日,送得他一贯多钱。还了房钱、饭钱,余下不多,不能够回来。此时已是十二月天气,满生自思囊无半文,空身家去,难以度岁,不若只在外厢行动,寻些生意,且过了年又处。关中还有一两个相识,在那里做官,仍旧掇转路头,往西而来。

  到了凤翔地方,遇着一天大雪,三日不休。正所谓"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满生阻住在饭店里,一连几日。店小二来讨饭钱,还他不够,连饭也不来了。想着自己是好人家子弟,胸藏学问,视功名如拾芥耳。一时未际,浪迹江湖,今受此穷途之苦,谁人晓得我是不遇时的公卿?此时若肯雪中送炭,真乃胜似锦上添花。争奈世情看冷暖,望着那一个救我来?不觉放声大哭。早惊动了隔壁一个人,走将过来道:"谁人如此啼哭?"那个人怎生打扮?头戴玄狐帽套,身穿羔羊皮裘。紫膛颜色,带着几分酒,脸映红桃;苍白须髯,沾着几点雪,身如玉树。疑在浩然驴背下,想从安道宅中来。

  那个人走进店中,问店小二道:"谁人啼哭?"店小二答道:"复大郎,是一个秀才官人。在此三五日了,不见饭钱拿出来。天上雪下不止,又不好走路。我们不与他饭吃了,想是肚中饥饿,故此啼哭。"那个人道:"那里不是积福处?既是个秀才官人,你把他饭吃了,在我的帐上,我还你罢。"店小二道:"小人晓得。"便去拿了一分饭,摆在满生面前道:"客官,是这大郎叫拿来请你的。"满生道:"那个大郎?"只见那个人已走到面前道:"就是老汉。"满生忙施了礼道:"与老丈素昧平生,何故如此?"那个人道:"老汉姓焦,就在此酒店间壁居住。因雪下得大了,同小女烫几杯热酒暖寒。闻得这壁厢悲怨之声,不像是个以下之人,故步至此间寻问。店小二说是个秀才,雪阻了的。老汉念斯文一脉,怎教秀才忍饥?故此教他送饭。荒店之中,无物可吃,况如此天气,也须得杯酒儿敌寒。秀才宽坐,老汉家中叫小厮送来。"满生喜出望外道:"小生失路之人,与老丈不曾识面,承老丈如此周全,何以克当?"焦大郎道:"秀才一表非俗,目下偶困,决不是落后之人。老汉是此间地主,应得来管顾的。秀才放心,但住此一日,老汉支持一日。直等天色晴霁好走路了,再商量不迟。"满生道:"多感!多感!"

  焦大郎又问了满生姓名乡贯明白,慢慢的自去了。满生心里喜欢道:"谁想绝处逢生,遇着这等好人。"正在徯幸之际,只见一个笼头的小厮拿了四碗嗄饭、四碟小菜、一壶热酒送将来,道:"大郎送来与满官人的。"满生谢之不尽,收了摆在桌上食用。小厮出门去了,满生一头吃酒,一头就问店小二道:"这位焦大郎是此间甚么样人?怎生有此好情?"小二道:"这个大郎是此间大户,极是好义。平日扶穷济困,至于见了读书的,尤肯结交,再不怠慢的。自家好吃几杯酒,若是陪得他过的,一发有缘了。"满生道:"想是家道富厚?"小二道:"有便有些产业,也不为十分富厚,只是心性如此。官人造化遇着了他,便多住几日,不打紧的了。"满生道:"雪晴了,你引我去拜他一拜。"小二道:"当得,当得。"过了一会,焦家小厮来收家伙,传大郎之命吩咐店小二道:"满官人供给,只管照常支应。用酒时,到家里来取。"店小二领命,果然支持无缺,满生感激不尽。

  过了一日,天色晴明,满生思量走路,身边并无盘费。亦且受了焦大郎之恩,要去拜谢。真叫做人心不足,得陇望蜀,见他好情,也就有个希冀借些盘缠之意。叫店小二在前引路,竟到焦大郎家里来。焦大郎接着,满面春风。满生见了大郎,倒地便拜,谢他:"穷途周济,殊出望外。倘有用着之处,情愿效力。"焦大郎道:"老汉家里也非有余,只因看见秀才如此困厄,量济一二,以尽地主之意。原无他事,如何说个效力起来?"满生道:"小生是个应举秀才,异时倘有寸进,不敢忘报。"大郎道:"好说,好说!目今年已傍晚,秀才还要到那里去?"满生道:"小生投人不着,囊匣如洗,无面目还乡,意思要往关中一路寻访几个相知。不期逗留于此,得遇老丈,实出万幸。而今除夕在近,前路已去不迭,真是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没奈何了,只得在此饭店且过了岁,再作道理。"大郎道:"店中冷落,怎好度岁?秀才不嫌家间淡薄,搬到家下,与老汉同住几日,随常茶饭,等老汉也不寂寞,过了岁朝再处,秀才意下何如?"满生道:"小生在饭店中总是叨忝老丈的,就来潭府,也是一般。只是萍踪相遇,受此深恩,无地可报,实切惶愧耳!"大郎道:"四海一家,况且秀才是个读书之人,前程万里。他日不忘村落之中有此老朽,便是愿足,何必如此相拘哉?"原来焦大郎固然本性好客,却又看得满生仪容俊雅,丰度超群,语言倜傥,料不是落后的,所以一意周全他。也是满生有缘,得遇此人。果然叫店小二店中发了行李,到焦家来。是日,焦大郎安排晚饭与满生同吃。满生一席之间,谈吐如流,更加酒兴豪迈,痛饮不醉。大郎一发投机,以为相见之晚,直吃到兴尽方休,安置他书房中歇宿了不提。

  大郎有一室女,名唤文姬,年方一岁,美丽不凡,聪慧无比。焦大郎不肯轻许人家,要在本处寻个衣冠子弟,读书君子,赘在家里,照管暮年。因他是个市户出身,一时没有高门大族来求他的,以下富室痴儿,他又不肯。高不凑,低不就,所以蹉跎过了。那文姬年已长大,风情之事,尽知相慕,只为家里来往的人,庸流凡辈颇多,没有看得上眼的。听得说父亲在酒店中,引得外方一个读书秀才来到,他便在里头东张西张,要看他怎生样的人物。那满生仪容举止,尽看得过,便也有一二分动心了。这也是焦大郎的不是,便做道疏财仗义,要做好人,只该赍发满生些少,打发他走路才是。况且室无老妻,家有闺女,那满生非亲非戚,为何留在家里宿歇?只为好着几杯酒,贪个人作伴,又见满生可爱,倾心待他。谁想满生是个轻薄后生,一来看见大郎殷勤,道是敬他人才,安然托大,忘其所以;二来晓得内有亲女,美貌及时,未曾许人,也就怀着希冀之意,指望图他为妻。又不好自开得口,待看机会。日挨一日,径把关中的念头丢过一边,再不提起了。焦大郎终日懵懵醉乡,没些搭煞,不加提防。怎当得他每两下烈火干柴,你贪我爱,各自有心,竟自够搭上了。情到浓时,未免不避形迹。焦大郎也见了些光景,有些疑心起来。大凡天下的事,再经有心人冷眼看不起的。起初满生在家,大郎无日不与他同饮同坐,毫无说话。比及大郎疑心了,便觉满生饮酒之间,没心没想,言语参差,好些破绽出来。

  大郎一日推个,走出门去了。半日转来,只见满生醉卧书房,风飘衣起,露出里面一件衣服来。看去有些红色,像是女人袄子模样。走到身边仔细看时,正是女儿文姬身上的。又吊着一个交颈鸳鸯的香囊,也是文姬手绣的。大惊咤道:"奇怪!奇怪!有这等事?"满生睡梦之中,听得喊叫,突然惊起,急敛衣襟不迭,已知为大郎看见,面如土色。大郎道:"秀才身上衣服,从何而来?"满生晓得瞒不过,只得诌个谎道:"小生身上单寒,忍不过了,向令爱姐姐处,看老丈有旧衣借一件。不想令爱竟将一件女袄拿出来,小生怕冷,不敢推辞,权穿在此衣内。"大郎道:"秀才要衣服,只消替老夫讲,岂有与闺中女子自相往来的事?是我养得女儿不成器了。"

  抽身望里边就走,恰撞着女儿身边一个丫头,叫名青箱,一把挝过来道:"你好好实说姐姐与那满秀才的事情,饶你的打!"青箱慌了,只得抵赖道:"没曾见甚么事情。"大郎焦躁道:"还要胡说,眼见得身上袄子多脱与他穿着了!"青箱没奈何,遮饰道:"姐姐见爹爹十分敬重满官人,平日两下撞见时,也与他见个礼。他今日告诉身上寒冷,故此把衣服与他,别无甚说话。"大郎道:"女人家衣服,岂肯轻与人着?况今日我又不在家,满秀才酒气喷人,是那里吃的?"青箱推道不知。大郎道:"一发胡说了。他难道再有别处老酒?他方才已对我说了,你若不实招,我活活打死你!"青箱晓得没推处,只得把从前够搭的事情一一说了。大郎听罢,气得抓耳挠腮,没个是处,喊道:"不成才的歪货!他是别路来的,与他做下了事,打点怎的?"青箱说:"姐姐今日见爹爹不在,私下摆个酒盒,要满官人对天罚誓,你娶我嫁,终身不负,故此与他酒吃了。又脱一件衣服,一个香囊,与他做记念的。"大郎道:"怎了!怎了!"叹口气道:"多是我自家热心肠的不是,不消说了!"反背了双手,踱出外边来。

  文姬见父亲挝了青箱去,晓得有些不尴尬。仔细听时,一句一句说到真处来。在里面正急得要上吊,忽见青箱走到面前,已知父亲出去了,才定了性对青箱道:"事已败露至此,却怎么了?我不如死休!"青箱道:"姐姐不要性急。我看爹爹叹口气,自怨不是,走了出去,到有几分成事的意思在那里。"文姬道:"怎见得?"青箱道:"爹爹极敬重满官人,已知有了此事,若是而今赶逐了他去,不但恶识了,把从前好情多丢失,却怎生了结姐姐?他今日出去,若问得满官人不曾娶妻的,毕竟还配合了才好住手。"文姬道:"但愿得如此便好。"

  果然大郎走出去,思量了一回,竟到书房中带着怒容问满生道:"秀才,你家中可曾有妻未?"满生黡蹐无地,战战兢兢回言道:"小生湖海飘流,实未曾有妻。"大郎道:"秀才家既读诗书,也该有些行止。吾与你本是一面不曾相识,怜你客途,过为拯救,岂知你所为不义若此!点污了人家儿女,岂是君子之行?"满生惭愧难容,下地叩头道:"小生罪该万死!小生受老丈深恩,已为难报。今为儿女之情,一时不能自禁,猖狂至此。若蒙海涵,小生此生以死相报,誓不忘高天厚地之恩。"大郎又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虽悔何及。总是我生女不肖,致受此辱。今既为汝污,岂可别嫁?汝若不嫌地远,索性赘入我家,做了女婿,养我终身,我也叹了这口气罢!"满生听得此言,就是九重天上飞下一纸赦书来,怎不满心欢喜?又叩着头道:"若得如此玉成,满某即粉身碎骨,难报深恩!满某父母双亡,家无妻子,便当奉侍终身,岂再他往?"大郎道:"只怕后生家看得容易了,他日负起心来......"满生道:"小生与令爱恩深义重,已设誓过了,若有负心之事,教满某不得好死!"

  大郎见他言语真切,抑且没奈何了,只得胡乱拣个日子,摆些酒席,配合了二人。正是:绮罗丛里唤新人,锦绣窝中看旧物。虽然后娶属先奸,此夜恩情翻较密。满生与文姬,两个私情,得成正果。天从人愿,喜出望外。文姬对满生道:"妾见父亲敬重君子,一时仰慕,不以自献为羞,致于失身。原料一朝事露,不能到底,惟有一死而已。今幸得父亲配合,终身之事已完,此是死中得生,万千侥幸,他日切不可忘!"满生道:"小生飘蓬浪迹,幸蒙令尊一见如故,解衣推食,恩已过厚;又得遇卿不弃,今日成此良缘,真恩上加恩。他日有负,诚非人类!"两人愈加如胶似漆,自不必说。满生在家无事,日夜读书,思量应举。焦大郎见他如此,道是许嫁得人,暗里心欢。自此内外无间。

  过了两年,时值东京春榜招贤,满生即对丈人说要去应举。焦大郎收拾了盘费,赍发他去。满生别了丈人、妻子,竟到东京,一举登第。才得唱名,满生心里放文姬不下,晓得选除未及,思量道:"汴梁去凤翔不远,今幸已脱白挂绿,何不且到丈人家里,与他们欢庆一番,再来未迟?"此时满生已有仆人使唤,不比前日,便叫收拾行李,即时起身。

  不多几日,已到了焦大郎门首。大郎先已有人报知,是日整备迎接,鼓乐喧天,闹动了一个村坊。满生绿袍槐简,摇摆进来。见了丈人,便是纳头四拜。拜罢,长跪不起,口里称谢道:"小婿得有今日,皆赖丈人提携;若使当日困穷旅店,没人救济,早已填了丘壑,怎能够此身荣贵?"叩头不止。大郎扶起道:"此皆贤婿高才,致身青云之上,老夫何功之有?当日困穷失意,乃贤士之常;今日衣锦归来,有光老夫多矣!"满生又请文姬出来,交拜行礼,各各相谢。其日邻里看的挨挤不开,个个说道:"焦大郎能识好人,又且平日好施恩德,今日受此荣华之报,那女儿也落了好处了。"有一等轻薄的道:"那女儿闻得先与他有须说话了,后来配他的。"有的道:"也是大郎有心把女儿许他,故留他在家里住这几时。便做道先有些什么,左右是他夫妻。而今一床锦被遮盖了,正好做院君夫人去,还有何妨?"

  议论之间,只见许多人牵羊担酒,持花捧币,尽是些地方邻里亲戚,来与大郎作贺称庆。大郎此时把个身子抬在半天里了,好不风骚!一面置酒款待女婿,就先留几个相知亲戚相陪。次日又置酒请这一干作贺的,先是亲眷,再是邻里,一连吃了十来日酒。焦大郎费掉了好些钱钞,正是欢喜破财,不在心上。满生与文姬夫妻二人,愈加厮敬厮爱,欢畅非常。连青箱也算做日前有功之人,另眼看觑,别是一分颜色。有一首词,单道着得第归来世情不同光景:世事从来无定,天公任意安排。寒酸忽地上金阶,文春许多渗濑。熟识还须再认,至亲也要疑猜。夫妻行事别开怀,另似一张卵袋。

  话说满生夫荣妻贵,暮乐朝欢。焦大郎本是个慷慨心性,愈加扯大,道是靠着女儿女婿,不忧下半世不富贵了。尽心竭力,供养着他两个,惟其所用。满生总是慷他人之慨,落得快活。过了几时,选期将及,要往京师。大郎道是选官须得使用才有好地方,只得把膏腴之产尽数卖掉了,凑着偌多银两,与满生带去。焦大郎家事原只如常,经这一番大弄,已此十去八九。只靠着女婿选官之后,再图兴旺,所以毫不吝惜。满生将行之夕,文姬对他道:"我与你恩情非浅。前日应举之时,已曾经过一番离别,恰是心里指望好日,虽然牵系,不甚伤情。今番得第已过,只要去选地方,眼见得只有好处来了,不知为甚么心中只觉凄惨,不舍得你别去,莫非有甚不祥?"满生道:"我到京即选,甲榜科名必为美官。一有地方,便着人从来迎你与丈人同到任所,安享荣华。此是算得定日子,别不多时的,有甚么不祥之处?切勿挂虑!"文姬道:"我也晓得是这般的。只不知为何有些异样,不由人眼泪要落下来,更不知为甚缘故。"满生道:"这番热闹了多时,今我去了,顿觉冷静,所以如此。"文姬道:"这个也是。"两人絮聒了一夜,无非是些恩情浓厚,到底不忘的话。次日天明,整顿衣装,别了大郎父女,带了仆人,径往东京选官去了。这里大郎与文姬父女两个,互相安慰,把家中,收拾并叠,只等京中差人来接,同去赴任,悬悬指望不题。

  且说满生到京,得授临海县尉。正要收拾起身,转到凤翔接了丈人、妻子一同到任,拣了日子,将次起行,只见门外一个踏步走将进来,口里叫道:"兄弟,我那里不寻得你到,你原来在此!"满生抬头看时,却是淮南族中一个哥哥。满生连忙接待。那哥哥道:"兄弟几年远游,家中绝无消耗,举族疑猜,不知兄弟却在那里。到京一举成名,实为莫大之喜。家中叔叔枢密相公见了金榜,即便打发差人到京来相接,四处寻访不着,不知兄弟又到那里去了。而今选有地方,少不得出京家去。恁哥哥在此做些小前程,干办已满,收拾回去,已顾下船在汴河,行李多下船了。各处挨问,得见兄弟。你打迭已完,只须同你哥哥回去,见见亲族,然后到任便了。"满生心中一肚皮要到凤翔,那里曾有归家去的念头?见哥哥说来意思不对,却又不好直对他说,只含糊回道:"小弟还有些别件事干,且未要到家里。"那哥哥道:"却又作怪!看你装裹多停当了,只要走路的,不到家里却又到那里?"满生道:"小弟流落时节,曾受了一个人的大恩,而今还要向西路去谢他。"那哥哥道:"你虽然得第,还是空囊。谢人先要礼物为先,这些事自然是到了任再处。况且此去到任所,一路过东,少不得到家边过,是顺路却不走,反走过西去怎的?"满生此时只该把实话对他讲,说个不得已的缘故,他也不好阻当得。争奈满生有些不老气,恰像还要把这件事瞒人的一般,并不明说,但只东支西吾,凭那哥哥说得天花乱坠,只是不肯回去。那哥哥大怒起来,骂道:"这样轻薄无知的人!书生得了科名,难道不该归来会一会宗族邻里?这也罢,父母坟墓边,也不该去拜见一拜见的?我和你各处去问一问,世间有此事否?"满生见他发出话来,又说得正气了,一时也没得回他,通红了脸,不敢开口。那哥哥见他不说了,叫些随来的家人,把他的要紧箱笼,不由他分说,只一搬竟自搬到船上去了。满生没奈何,心里想道:"我久不归家了,况我落魄出来,今衣锦还乡,也是好事。便到了家里,再去凤翔,不过迟得些日子,也不为碍。"对那哥哥道:"既恁地,便和哥哥同到家里去走走来。"只因这一去,有分交:绿袍年少,别牵系足之绳;青鬓佳人,立化望夫之石。

  满生同那哥哥回到家里,果然这番宗族邻里比前不同,尽多是呵脬捧屁的。满生心里也觉快活,随去见那亲叔叔满贵。那叔叔是枢密副院,致仕家居,即是显官,又是一族之长。见了侄儿,晓得是新第回来,十分欢喜道:"你一向出外不归,只道是流落他乡,岂知却能挣紥得第做官回来。诚然是与宗族争气的。"满生满口逊谢。满枢密又道:"却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你父母早亡,壮年未娶。今已成名,嗣续之事最为紧要。前日我见你登科录上有名,便已为你留心此事。宋都朱从简大夫有一次女,我打听得才貌双全。你未来时,我已着人去相求,他已许下了,此极是好姻缘。我知那临海前官尚未离任,你到彼之期还可以从容。且完此亲事,夫妻一同赴任,岂不为妙?"满生见说,心下吃惊,半晌作声不得。满生若是个有主意的,此时便该把凤翔流落、得遇焦氏这事,是长是短,备细对叔父说一遍,道:"成亲已久,负他不得,须辞了朱家之婚,一刀两断。"说得决绝,叔父未必不依允。急奈满生讳言的是前日孟浪出游光景,恰像凤翔的事是私下做的,不肯当场说明,但只口里唧哝。枢密道:"你心下不快,敢虑着事体不周备么?一应聘定礼物,前日我多已出过。目下成亲所费,总在我家支持,你只打点做新郎便了。"满生道:"多谢叔叔盛情,容侄儿心下再计较一计较。"枢密正色道:"事已定矣,有何计较?"

  满生见他词色严毅,不敢回言,只得唯唯而出。到了家里,闷闷了一回,想道:"若是应承了叔父所言,怎生撇得文姬父女恩情?欲待辞绝了他的,不但叔父这一段好情不好辜负,只那尊严性子也不好冲撞他;况且姻缘又好,又不要我费一些财物周折,也不该挫过。做官的人娶了两房,原不为多。欲待两头绊着,文姬是先娶的,须让他做大;这边朱家,又是官家小姐,料不肯做小,却又两难。"心里真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反添了许多不快活。踌躇了几日,委决不下。到底满生是轻薄性子,见说朱家是宦室之女,好个模样,又不费己财,先自动了十二分火。只有文姬父女这一点念头,还有些良心不能尽绝。肚里展转了几番,却就变起卦来。大凡人只有初起这一念,是有天理的,依着行去,好事尽多;若是多转了两个念头,便有许多奸贪诈伪、没天理的心来了。满生只为亲事摆脱不开,过了两日,便把一条肚肠换了转来,自想道:"文姬与我起初只是两下偷情,算得个外遇罢了。后来虽然做了亲,原不是明婚正配。况且我既为官,做我配的须是名门大族,焦家不过市井之人,门户低微,岂堪受朝廷封诰作终身伉俪哉?我且成了这边朱家的亲,日后他来通消息时,好言回他,等他另嫁了便是。倘若必不肯去,事到其间,要我收留,不怕他不低头做小了。"

  算计已定,就去回复枢密。枢密拣个黄道吉日,行礼到朱大夫家,娶了过来。那朱家既是宦家,又且嫁的女婿是个新科,愈加齐整,妆奁丰厚,百物具备。那朱氏女生长宦门,模样又是著名出色的,真是德、容、言、功、无不具足。满生快活非常,把那凤翔的事丢在东洋大海去了。正是:花神脉脉殿春残,争赏慈恩紫牡丹。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

  满生与朱氏门当户对,年貌相当,你敬我爱,如胶似漆。满生心里,反悔着凤翔多了焦家这件事。却也有时念及,心上有些遣不开。因在朱氏面前,索性把前日焦氏所赠衣服、香囊拿出来,忍着性子,一把火烧了,意思要自此绝了念头。朱氏问其缘故,满生把文姬的事略略说些始末,道:"这是我未遇时节的事,而今既然与你成亲,总不必提及了。"朱氏是个贤慧女子,到说道:"既然未遇时节相处一番,而今富贵了,也不该便绝了他。我不比那世间妒忌妇人,倘或有便,接他来同住过日,未为不可。"怎当得满生负了盟誓,难见他面,生怕他寻将来,不好收场,那里还敢想接他到家里?亦且怕在朱氏面上不好看,一意只是断绝了,回言道:"多谢夫人好意。他是小人家儿女,我这里没消息到他,他自然嫁人去了,不必多事。"自此再不提起。

  初时满生心中怀着鬼胎,还虑他有时到来。喜得那边也绝无音耗,俗语云:"孝重千斤,日减一斤。"满生日远一日,竟自忘怀了,自当日与朱氏同赴临海任所。后来作尉任满,一连做了四五任美官,连朱氏封赠过了两番。

  不觉过了十来年,累官至鸿胪少卿,出知齐州。那齐州厅舍甚宽,合家人口住得像意。到任三日,里头收拾已完,内眷人等要出私衙之外,到后堂来看一看。少卿吩咐衙门人役尽皆出去,屏除了闲人,同了朱氏,带领着几个小厮、丫鬟、家人媳妇,共十来个人,一起到后堂散步,各自东西闲走看耍。少卿偶然来到后堂右边天井中,见有一小门,少卿推开来看,里头一个穿青的丫鬟,见了少卿,飞也似跑了去。少卿急赶上去看时,那丫鬟早已走入一个破帘内去了。少卿走到帘边,只见帘内走出一个女人来,少卿仔细一看,正是凤翔焦文姬。少卿虚心病,原有些怕见他的,亦且出于不意,不觉惊惶失措。文姬一把扯住少卿,哽哽咽咽哭将起来道:"冤家,你一别十年,向来许多恩情一些也不念及,顿然忘了,真是忍人!"少卿一时心慌,不及问他从何而来,且自辨说道:"我非忘卿。只因归来家中,叔父先已别聘,强我成婚。我力辞不得,所以蹉跎至今,不得到你那里。"文姬道:"你家中之事,我已尽知,不必提起。吾今父亲已死,田产俱无,刚剩得我与青箱两人,别无倚靠。没奈何了,所以千里相投。前日方得到此,门上人又不肯放我进来。求恳再三,今日才许我略在别院空房之内,驻足一驻足,幸而相见。今一身孤单,茫无栖泊。你既有佳偶,我情愿做你侧室,奉事你与夫人,完我余生。前日之事,我也不计较短长,付之一叹罢了!"说一句,哭一句。说罢,又倒在少卿怀里,发声大恸。连青箱也走出来见了,哭做一堆。

  少卿见他哭得哀切,不由得眼泪也落下来。又恐怕外边有人知觉,连忙止他道:"多是我的不是。你而今不必啼哭,管还你好处。且喜夫人贤慧,你既肯认做一分小,就不难处了。你且消停在此,等我与夫人说去。"少卿此时也是身不由己的,走来对朱氏道:"昔年所言凤翔焦氏之女,间隔了多年,只道他嫁人去了,不想他父亲死了,带了个丫鬟直寻到这里。今若不收留,他没个着落,叫他没处去了,却怎么好?"朱氏道:"我当初原说接了他来家,你自不肯,直误他到此地位,还好不留得他?快请来与我相见。"少卿道:"我说道夫人贤慧。"就走到西边去,把朱氏的说话说与文姬。文姬回头对青箱道:"若得如此,我每且喜有安身之处了。"两人随了少卿,步至后堂,见了朱氏,相叙礼毕。文姬道:"多蒙夫人不弃,情愿与夫人铺床叠被。"朱氏道:"那有此理?只是姐妹相处便了。"就相邀了一同进入衙中。朱氏着人替他收拾起一间好卧房,就着青箱与他同住,随房伏侍。文姬低头伏气,且是小心。朱氏见他如此,甚加怜爱,且是过的和睦。

  住在衙中几日了,少卿终是有些羞惭不过意,缩缩朒朒,未敢到他房中歇宿去。一日,外厢去吃了酒归来,有些微醺了,望去文姬房中,灯火微明,不觉心中念旧起来。醉后却胆壮了,踉踉跄跄,竟来到文姬面前。文姬与青箱慌忙接着,喜喜欢欢簇拥他去睡了。这边朱氏闻知,笑道:"来这几时,也该到他房里去了。"当夜朱氏收拾了自睡。到第二日,日色高了,合家多起了身,只有少卿未起。合家人指指点点,笑的话的,道是"十年不相见了,不知怎地舞弄,这时节还自睡哩!青箱丫头在旁边听得不耐烦,想也倦了,连他也不起来。"有老成的道:"十年的说话,讲也讲他大半夜,怪道天明多睡了去。"

  众人议论了一回,只不见动静。朱氏梳洗已过,也有些不惬意道:"这时节也该起身了,难道忘了外边坐堂?"同了一个丫鬟走到文姬房前听一听,不听得里面一些声响,推推门看,又是里面关着的。家人每道:"日日此时出外理事去久了。今日迟得不像样,我每不妨催一催。"一个就去敲那房门,初时低声,逐渐声高,直到得乱敲乱叫,莫想里头答应一声。尽来对朱氏道:"有些奇怪了,等他开出来不得。夫人做主,我们掘开一壁,进去看看。停会相公嗔怪,全要夫人担待。"朱氏道:"这个在我,不妨。"众人尽皆动手,须臾之间,已掇开了一垛壁。众人走进里面一看,开了口合不扰来。正是:宣子慢传无鬼论,良宵自昔有冤偿。若还死者全无觉,落得生人不善良。

  众人走进去看时,只见满少卿直挺挺倘在地下,口鼻皆流鲜血。近前用手一摸,四肢冰冷,已气绝多时了。房内并无一人,那里有什么焦氏?连青箱也不见了,刚留得些被卧在那里。众人忙请夫人进来。朱氏一见,惊得目睁口呆,大哭起来。哭罢道:"不信有这样的异事!难道他两个人摆布死了相公,连夜走了?"众人道:"衙门封锁,插翅也飞不出去。况且房里兀自关门闭户的,打从那里走得出来?"朱氏道:"这等,难道相处这几时,这两个却是鬼不成?"似信不信。一面传出去,说少卿夜来暴死,着地方停当后事。

  朱氏悲悲切切,到晚来步进卧房,正要上床睡去,只见文姬打从床背后走将出来,对朱氏道:"夫人休要烦恼。满生当时受我家厚恩,后来负心,一去不来,吾举家悬望,受尽苦楚,抱恨而死。我父见我死无聊,老人家悲哀过甚,与青箱丫头相继沦亡了。今在冥府诉准,许自来索命,十年之怨,方得申报,我而今与他冥府对证去。蒙夫人相待好意,不敢相侵,特来告别。"朱氏正要问个备细,一阵冷风,遍体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才晓得文姬、青箱两个真是鬼,少卿之死,被他活捉了去阴府对理。朱氏前日原知文姬之事,也道少卿没理的。今日死了无可怨怅,只得护丧南还。单苦了朱氏下半世,亦是满生这遗孽也。世人看了如此榜样,难道男子又该负得女子的?痴心女子负心汉,谁道阴中有判断?虽然自古皆有死,这回死得不好看。

卷二 江爱娘神护做夫人 顾提控圣恩超主政

诗云:

  曾闻阴德可回天,古往今来效灼然。奉劝世人行好事,到头原是自周全。

  话说湖州府安吉州地浦滩有一居民,家道贫窘,因欠官粮银二两,监禁在狱。家中只有一妻,抱着个一周未满的小儿子度日,别无门路可救。栏中畜养一猪,算计卖与客人,得价还官。因性急银子要紧,等不得好价,见有人来买,即便成交。妇人家不认得银子好歹,是个白晃晃的,说是还得官了。客人既去,拿出来与银匠熔着银子。银匠说:“这是些假银,要他怎么?”妇人慌问:“有多少成色在里头?”银匠说:“那里有半毫银气?多是铅铜锡镴装成,见火不得的。”妇人着了忙,拿在手中走回家来,寻思一回道:“家中并无所出,止有此猪。指望卖来救夫,今已被人骗去,眼见得丈夫出来不成。这是我不仔细上害了他,心下怎么过得去?我也不要这性命了!”待寻个自尽,看看小儿子,又不舍得,发个狠道:“罢!罢!索性抱了小冤家,同赴水而死,也免得牵挂。”急急奔到河边来,正待撺下去,恰好一个徽州商人立在那里,见他忙忙投水,一把扯住,问道:“清白后生,为何做此短见够当?”妇人拭泪答道:“事急无奈,只图一死。”因将救夫卖猪、误收假银之说,一一告诉。徽商道:“既然如此,与小儿子何干?”妇人道:“没爹没娘,少不得一死,不如同死了干净。”徽商恻然道:“所欠官银几何?”妇人道:“二两。”徽商道:“能得多少,坏此三条性命!我下处不远,快随我来,我舍银二两,与你还官罢。”妇人转悲作喜,抱了儿子,随着徽商行去。不上半里,已到下处。徽商走入房,秤银二两出来,递与妇人道:“银是足纹,正好还官,不要又被别人骗了。”

  妇人千恩万谢转去,央个邻舍同到县里,纳了官银,其夫始得放出监来。到了家里问起道:“那得这银子还官救我?”妇人将前情述了一遍,说道:“若非遇此恩人,不要说你不得出来,我母子两人已作黄泉之鬼了。”其夫半喜半疑:喜的是得银解救,全了三命;疑的是妇人家没志行,敢怕独自个一时喉极了,做下了些不伶俐的够当,方得这项银也不可知。不然怎生有此等好人,直如此凑巧?口中不说破他,心生一计道:“要见明白,须得如此如此。”问妇人道:“你可认得那恩人的住处么?”妇人道:“随他去秤银的,怎不认得?”其夫道:“既如此,我与你不可不去谢他一谢。”妇人道:“正该如此。今日安息了,明日同去。”其夫道:“等不得明日,今夜就去。”妇人道:“为何不要白日里去,到要夜间?”其夫道:“我自有主意,你不要管我!”

  妇人不好拗得,只得点着灯,同其夫走到徽商下处门首。此时已是黄昏时候,人多歇息寂静了。其夫叫妇人扣门,妇人道:“我是女人,如何叫我黑夜敲人门房?”其夫道:“我正要黑夜试他的心事。”妇人心下晓得丈夫有疑了,想到一个有恩义的人,到如此猜他,也不当人子。却是恐怕丈夫生疑,只得出声高叫。徽商在睡梦间,听得是妇人声音,问道:“你是何人,却来叫我?”妇人道:“我是前日投水的妇人。因蒙恩德,救了吾夫出狱,故此特来踵门叩谢。”看官,你道徽商此时若是个不老成的,听见一个妇女黑夜寻他,又是施恩过来的,一时动了不良之心,未免说句把倬俏绰趣的话,开出门来撞见其夫,可不是老大一场没趣,把起初做好事的念头多弄脏了?不想这个朝奉煞是有正经,听得妇人说话,便厉声道:“此我独卧之所,岂汝妇女家所当来?况昏夜也不是谢人的时节。但请回步,不必谢了。”其夫听罢,才把一天疑心尽多消散。妇人乃答道:“吾夫同在此相谢。”

  徽商听见其夫同来,只得披衣下床,要来开门。走得几步,只听得天崩地塌之声,连门外多震得动。徽商慌了自不必说,夫妇两人多吃了一惊。徽商忙叫小二掌火来看,只见一张卧床压得四脚多折,满床尽是砖头泥土。原来那一垛墙走了,一向床遮着不觉得,此时偶然坍将下来,若有人在床时,便是铜筋铁骨也压死了。徽商看了,伸出舌头出来,一时缩不进去。就叫小二开门,见了夫妇二人,反谢道:“若非贤夫妇相叫起身,几乎一命难存!”夫妇两人看见墙坍床倒,也自大加惊异,道:“此乃恩人洪福齐天,大难得免,莫非恩人阴德之报。”两相称谢。徽商留夫妇茶话少时,珍重而别。只此一件,可见商人二两银子,救了母子两命,到底因他来谢,脱了墙压之厄,仍旧是自家救自家性命一般,此乃上天巧于报德处。所以古人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小子起初说“到头原是自周全”,并非诳语。看官每不信,小子而今单表一个周全他人,仍旧周全了自己一段长话,作个正文。有诗为证:有女颜如玉,酬德讵能足?遇彼素心人,清操同秉烛。兰蕙保幽芳,移来贮金屋。容台粉署郎,一朝畀掾属。圣明重义人,报施同转毂。

  这段话文,出在弘治年间直隶太仓州地方。州中有一个吏典,姓顾名芳。平日迎送官府出城,专在城外一个卖饼的江家做下处歇脚。那江老儿名溶,是个老实忠厚的人,生意尽好,家道将就过得。看见顾吏典举动端方,容仪俊伟,不像个衙门中以下人,私心敬爱他。每遇他到家,便以“提控”呼之,待如上宾。江家有个嬷嬷,生得个女儿,名唤爱娘,年方十七岁,容貌非凡。顾吏典家里也自有妻子,便与江家内里通往来,竟成了一家骨肉一般。常言道:一家饱暖千家怨。江老虽不怎的富,别人看见他生意从容,衣食不缺,便传说了千金、几百金家事。有那等眼光浅、心不足的,目中就着不得,不由得不妒忌起来。

  忽一日江老正在家里做活,只见如狼似虎一起捕人,打将进来,喝道:“拿海贼!”把店中家火打得粉碎。江老出来分辨,众捕一齐动手,一索子捆倒。江嬷嬷与女儿顾不得羞耻,大家啼啼哭哭嚷将出来,问道:“是何事端?说个明白。”捕人道:“崇明解到海贼一起,有江溶名字,是个窝家,还问什么事端!”江老夫妻与女儿叫起撞天屈来,说道:“自来不曾出外,那里认得什么海贼?却不屈杀了平人!”捕人道:“不管屈不屈,到州里分辨去,与我们无干。快些打发我们见官去!”江老是个乡子里人,也不晓得盗情利害,也不晓得该怎的打发公差,合家只是一味哭。捕人每不见动静,便发起狠来道:“老儿奸诈,家里必有赃物,我们且搜一搜!”众人不管好歹,打进内里一齐动手,险些把地皮翻了转来,见了细软便藏匿了。江老夫妻、女儿三口,杀猪也似的叫喊,擂天倒地价哭。捕人每揎拳裸手,耀武扬威。

  正在没摆布处,只见一个人踱将进来,喝道:“有我在此,不得无理!”众人定睛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州里顾提控。大家住手道:“提控来得正好,我们不要粗鲁,但凭提控便是。”江老一把扯住提控道:“提控,救我一救!”顾提控问道:“怎的起?”捕人拿牌票出来看,却是海贼指扳窝家,巡捕衙里来拿的。提控道:“贼指的事,多出仇口。此家良善,明是冤屈。你们为我面上,须要周全一分。”捕人道:“提控在此,谁敢多话?只要吩咐我们,一面打点见官便是。”提控即便主张江老支持酒饭鱼肉之类,摆了满桌,任他每狼飧虎咽吃个尽情。又摸出几两银子做差使钱。众捕人道:“提控吩咐,我们也不好推辞,也不好较量,权且收着。凡百看提控面上,不难为他便了。”提控道:“列位别无帮衬处,只求迟带到一日。等我先见官人替他分拆一番,做个道理,然后投牌,便是列位盛情。”捕人道:“这个当得奉承。”当下江老随捕人去了。提控转身安慰他母子道:“此事只要破费,须有分辨处,不妨大事。”母子啼哭道:“全仗提控搭救则个。”提控道:“且关好店门,安心坐着,我自做道理去。”

  出了店门,进城来,一径到州前来见捕盗厅官人,道:“顾某有个下处主人江溶,是个良善人户。今被海贼所扳,想必是仇家陷害。望乞爷台为顾某薄面周全则个。”捕官道:“此乃堂上公事,我也不好自专。”提控道:“堂上老爷,顾某自当禀明。只望爷台这里带到时,宽他这一番拷究。”捕官道:“这个当得奉命。”

  须臾,知州升堂,顾提控觑个堂事空便,跪下禀道:“吏典平日伏侍老父,并不敢有私情冒禀。今日有个下处主人江溶,被海贼诬扳。吏典熟知他是良善人户,必是仇家所陷,故此斗胆禀明。望老爷天鉴之下,超豁无辜。若是吏典虚言妄禀,罪该万死。”知州道:“盗贼之事,非同小可。你敢是私下受人买嘱,替人讲解么?”提控叩头道:“吏典若有此等情弊,老爷日后必然知道,吏典情愿受罪。”知州道:“待我细审,也听不得你一面之词。”提控道:“老爷细审二字,便是无辜超生之路了。”复叩一头,走了下来。想道:“官人方才说听不得一面之词,我想人众则公,明日约同同衙门几位朋友,大家禀一声,必然听信。”是日拉请一般的十数个提控到酒馆中坐一坐,把前事说了,求众人明日帮他一说。众人平日与顾提控多有往来,无有不依的。

  次日,捕人已将江溶解到捕厅。捕厅因顾提控面上,不动刑法,竟送到堂上来。正值知州投文,挨牌唱名。点到江溶名字,顾提控站在旁边,又跪下来禀道:“这江溶即是小吏典昨日所禀过的,果是良善人户。中间必有冤情,望老爷详察。”知州作色道:“你两次三番替人辨白,莫非受了贿赂,故敢大胆?”提控叩头道:“老爷当堂明查,若不是小吏典下处主人及有贿赂情弊,打死无怨。”只见众吏典多跪下来,禀道:“委是顾某主人,别无情弊,众吏典敢百口代保。知州平日也晓得顾芳行径,是个忠直小心的人,心下有几分信他的,说道:“我审时自有道理。”便问江溶:“这伙贼人扳你,你平日曾认得一两个否?”江老儿叩头道:“爷爷,小的若认得一人,死也甘心。”知州道:“他们有人认得你否?”江老儿道:“这个小的虽不知,想来也未必认得小的。”知州道:“这个不难。”唤一个皂隶过来,教他脱下衣服与江溶穿了,扮做了皂隶。却叫皂隶穿了江溶的衣服,扮做了江溶,吩咐道:“等强盗执着江溶时,你可替他折证,看他认得认不得。”

  皂隶依言与江溶更换停当,然后带出监犯来。知州问贼首道:“江溶是你窝家么?”贼首道:“爷爷,正是。”知州敲着气拍,故意问道:“江溶,怎么说?”这个皂隶扮的江溶,假着口气道:“爷爷,并不干小人之事。”贼首看看假江溶,那里晓得不是,一口指着道:“他住在城外,倚着卖饼为名,专一窝着我每赃物,怎生赖得?”皂隶道:“爷爷,冤枉!小的不曾认得他的。”贼首道:“怎生不认得?我们长在你家吃饼,某处赃若干,某处赃若干,多在你家,难道忘了?”知州明知不是,假意说道:“江溶是窝家,不必说了,却是天下有名姓相同。”一手指着真正江溶扮皂隶的道:“我这个皂隶,也叫得江溶,敢怕是他么?”贼首把皂隶一看,那里认得?连喊道:“爷爷,是卖饼的江溶,不是皂隶的江溶。”知州又手指假江溶道:“这个卖饼的江溶,可是了么?”贼首道:“正是。”这个知州冷笑一声,连敲气拍两三下,指着贼首道:“你这杀剐不尽的奴才!自做了歹事,又受人买嘱,扳陷良善。”贼首连喊道:“这江溶果是窝家,一些不差,爷爷!”知州喝叫:“掌嘴!”打了十来下。知州道:“还要嘴强!早是我先换过了,试验虚实,险些儿屈陷平民。这个是我皂隶周才,你却认做了江溶,就信口扳杀他;这个扮皂隶的,正是卖饼江溶,你却又不认得,就说道无干。可知道你受人买嘱来害江溶,原不曾认得江溶的么!”贼首低头无语,只叫:“小的该死!”

  知州叫江溶与皂隶仍旧换过了衣服,取夹棍来,把贼首夹起,要招出买他指扳的人来。贼首是顽皮赖肉,那里放在心上?任你夹打,只供称是因见江溶殷实,指望扳赔赃物是实,别无指使。知州道:“眼见得是江溶仇家所使,无得可疑。今奴才死不肯招,若必求其人,他又要信口诬害,反生株连。我只释放了江溶,不根究也罢。”江溶叩头道:“小的也不愿晓得害小的的仇人,省得中心不忘,冤冤相结。”知州道:“果然是个忠厚人。”提起笔来,把名字注销,喝道:“江溶无干,直赶出去!”当下江溶叩头不止,皂隶连喝:“快走!”主

  江溶如笼中放出飞鸟,欢天喜地出了衙门。衙门里许多人撮空叫喜,拥住了不放。又亏得顾提控走出来,把几句话解散开了众人,一同江溶走回家来。江老儿一进门,便唤过妻女来道:“快来拜谢恩人!这番若非提控搭救,险些儿相见不成了。”三个人拜做一堆。提控道:“自家家里,应得出力;况且是知州老爷神明做主,与我无干,快不要如此!”江嬷嬷便问老儿道:“怎么回来得这样撇脱,不曾吃亏么?”江老儿道:“两处俱仗提控先说过了,并不动一些刑法。天字号一场官司,今没一些干涉,竟自平净了。”江嬷嬷千恩万谢。提控立起身来道:“你们且慢慢细讲,我还要到衙门去谢谢官府去。”当下提控作别自去了。

  江老送了出门,回来对嬷嬷说:“正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谁想遭此一场飞来横祸,若非提控出力,性命难保。今虽然破费了些东西,幸得太平无事。我每不可忘了恩德,怎生酬报得他便好?”嬷嬷道:“我家家事向来不见怎的,只好度日。不知那里动了人眼,被天杀的暗算,招此非灾。前日众捕人一番掳掠,狠如打劫一般,细软东西尽被抄紥过了,今日有何重物谢得提控大恩?”江老道:“便是没东西难处,就凑得些少也当不得数,他也未必肯受。怎么好?”嬷嬷道:“我到有句话商量。女儿年一十七岁,未曾许人。我们这样人家,就许了人,不过是村庄人口。不若送与他做了妾,扳他做个女婿,支持门户,也免得外人欺侮。可不好?”江老道:“此事倒也好,只不知女儿肯不肯。”嬷嬷道:“提控又青年,他家大娘子又贤惠,平日极是与我女儿说得来的,敢怕也情愿。”遂唤女儿来,把此意说了。女儿道:“此乃爹娘要报恩德,女儿何惜此身?”江老道:“虽然如此,提控是个近道理的人,若与他明说,必是不从。不若你我三人,只作登门拜谢,以后就留下女儿在彼,他便不好推辞得。”嬷嬷道:“言之有理。”

  当下三人计议已定,拿本历日来看,来日上吉。次日起早,把女儿装扮了,江老夫妻两个步行,女儿乘着小轿,抬进城中,竟到顾家来。提控夫妻接了进去,问道:“何事光降?”江老道:“老汉承提控活命之恩,今日同妻女三口登门拜谢。”提控夫妻道:“有何大事,直得如此?且劳烦小娘子过来,一发不当。”江老道:“老汉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奉告:老汉前日若是受了非刑,死于狱底,留下妻女,不知流落到甚处。今幸得提控救命重生,无恩可报。止有小女爱娘,今年正十七岁,与老妻商议,送来与提控娘子铺床叠被,做个箕帚之妾。提控若不弃嫌粗丑,就此俯留,老汉夫妻终身有托。今日是个吉日,一来到此拜谢,二来特送小女上门。”提控听罢,正色道:“老丈说哪里话!顾某若做此事,天地不容。”提控娘子道:“难得老伯伯、干娘、妹妹一同到此,且请过小饭,有话再说。”提控一面吩咐厨下摆饭相待。饮酒中间,江老又把前话提起,出位拜提控一拜道:“提控若不受老汉之托,老汉死不瞑目。”提控情知江老心切,暗自想道:“若不权且应承,此老必不肯住,又去别寻事端谢我,反多事了。且依着他言语,我日后自有处置。”饭罢,江老夫妻起身作别,吩咐女儿留住,道:“你在此伏侍大娘。”爱娘含羞忍泪,应了一声。提控道:“休要如此说!荆妻且权留小娘子盘桓几日,自当送还。”江老夫妻也道是他一时门面说话,两下心照罢了。

  两口儿去得,提控娘子便请爱娘到里面自己房里坐了,又摆出细果茶品请他,吩咐走使丫鬟铺设好了一间小房,一床被卧。连提控娘子心里,也只道提控有意留住的,今夜必然趁好日同宿。他本是个大贤惠不捻酸的人,又平日喜欢着爱娘,故此是件周全停当,只等提控到晚受用。正是:一朵鲜花好护持,芳菲只待赏花时。等闲未动东君意,惜处重将帷幕施。

  谁想提控是夜竟到自家娘子房里来睡了,不到爱娘处去。提控娘子问道:“你为何不到江小娘那里去宿?莫要忌我。”提控道:“他家不幸遭难,我为平日往来,出力救他。今他把女儿谢我,我若贪了女色,是乘人危处,遂我欢心,与那海贼指扳、应捕抢掳肚肠有何两样?顾某虽是小小前程,若坏了行止,永远不吉!”提控娘子见他说出咒来,知是真心。便道:“果然如此, 也是你的好处。只是日间何不力辞脱了,反又留在家中做甚?”提控道:“江老儿是老实人,若我不允女儿之事,他又剜肉补疮,别寻道路谢我,反为不美。他女儿平日与你相爱,通家姊妹,留下你处住几日,这却无妨。我意欲就此看个中意的人家子弟,替他寻下一头亲事,成就他终身结果,也是好事。所以一时不辞他去,原非我自家有意也。”提控娘子道:“如此却好。”当夜无词。

  自此江爱娘只在顾家住,提控娘子与他如同亲姐妹一般,甚是看待得好。他心中也时常打点提控到他房里的,怎知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直待他年荣贵后,方知今日不为差。提控只如常相处,并不曾起一毫邪念,说一句戏语,连爱娘房里脚也不甗进去一步。爱娘初时疑惑,后来也不以为怪了。

  提控衙门事多,时常不在家里。匆匆过了一月有余。忽一日得闲在家中,对娘子道:“江小娘在家,初意要替他寻个人家,急切里凑不着巧。而今一月多了,久留在此,也觉不便。不如备下些礼物,送还他家。他家父母必然问起女儿相处情形,他晓得我心事如此,自然不来强我了。”提控娘子道:“说得有理。”当下把此意与江爱娘说明了,就备了六个盒盘,又将出珠花四朵、金耳环一双,送与江爱娘插戴好,一乘轿着个从人径送到江老家里来。江老夫妻接着轿子,晓得是顾家送女儿回家,心里疑道:“为何叫他独自个归来?”问道:“提控在家么?”从人道:“提控不得工夫来,多多拜上阿爹,这几时有慢了小娘子,今特送还府上。”江老见说话跷蹊,反怀着一肚子鬼胎道:“敢怕有甚不恰当处。”忙领女儿到里边坐了,同嬷嬷细问他这一月的光景。爱娘把顾娘子相待甚厚,并提控不进房、不近身的事,说了一遍。江老呆了一晌道:“长要来问个信,自从为事之后,生意淡薄,穷忙没有工夫,又是素手,不好上门。欲待央个人来,急切里没便处。只道你一家和睦,无些别话,谁想却如此行径。这怎么说?”嬷嬷道:“敢是日子不好,与女儿无缘法。得个人解禳解禳便好。”江老道:“且等另拣个日子,再送去又做处。”爱娘道:“据女儿看起来,这顾提控不是贪财好人,乃是正人君子。我家强要谢他,他不好推辞得,故此权留这几时,誓不玷污我身。今既送了归家,自不必再送去。”江老道:“虽然如此,他的恩德毕竟不曾报得,反住他家打搅多时,又加添礼物送来,难道便是这样罢了?还是改日再送去的是。”

  爱娘也不好阻当,只得凭着父母说罢了。过了两日,江老夫妻做了些饼食,买了几件新鲜物事,办着十来个盒盘,一坛泉酒,雇个担夫挑了,又是一乘轿抬了女儿,留下嬷嬷看家,江老自家伴送过顾家来。提控迎着江老,江老道其来意。提控作色道:“老丈难道不曾问及令爱来?顾某心事唯天可表,老丈何不见谅如此?此番决不敢相留,盛惠谨领。令爱不及款接,原轿请回。改日登门拜谢!”江老见提控词色严正,方知女儿不是诳语,连忙出门止住来轿,叫他仍旧抬回家去。提控留江老转去茶饭,江老也再三辞谢,不敢叨领,当时别去。

  提控转来,受了礼物,出了盒盘,打发了脚担钱,吩咐多谢去了。进房对娘子说江老今日复来之意。娘子道:“这个便老没正经,难道前番不谐,今番有再谐之理?只是难为了爱娘,又来一番,不曾会得一会去。”提控道:“若等他下了轿,接了进来,又多一番事了。不如决绝回头了的是。这老儿真诚,却不见机。既如此把女儿相缠,此后往来到也要稀疏了些。外人不知就里,惹得造下议论来,反害了女儿终身,是要好成歉了。”娘子道:“说得极是。”自此提控家不似前日十分与江家往来得密了。

  那江家原无甚么大根基,不过生意济楚,自经此一番横事剥削之后,家计萧条下来。自古道:“人家天做。”运来时,撞着就是趁钱的,火焰也似长起来。运退时,撞着就是折本的,潮水也似退下去。江家悔气头里,连五热行里生意多不济了。做下饼食,常管五七日不发市,就是馊蒸气了,喂猪狗也不中。你道为何如此?先前为事时不多几日,只因惊怕了,自女儿到顾家去后,关了一个多月店门不开,主顾家多生疏,改向别家去,就便拗不转来。况且窝盗为事,声名扬开去不好听,别人不管好歹,信以为实,就怕来缠帐。以此生意冷落,日吃月空,渐渐支持不来。要把女儿嫁个人家,思量靠他过下半世,又高不凑,低不就。光阴眨眼,一错就是论年,女儿也大得过期了。

  忽一日,一个微州商人经过,偶然回瞥,见爱娘颜色,访问邻人,晓得是卖饼江家,因问可肯与人家为妾否。邻人道:“往年为官事时,曾送与人做妾。那家行善事,不肯受还了的。做妾的事,只怕也肯。”徽商听得此话,去央个熟事的媒婆到江家来说此亲事,只要事成,不惜重价。媒婆得了口气,走到江家,便说出徽商许多富厚处,情愿出重礼,聘小娘子为偏房。江老夫妻正在喉急头上,见说得动火,便问道:“讨在何处去的?”媒婆道:“这个朝奉只在扬州开当中盐,大孺人自在徽州家。今讨去做二孺人,住在扬州当中,是两头大的,好不受用!亦且路不多远。”江老夫妻道:“肯出多少礼?”媒婆道:“说过只要事成,不惜重价。你每能要得多少,那富家心性,料必够你每心下的,凭你每讨礼罢了。”江老夫妻商量道:“你我心下不割舍得女儿,欲待留下他,遇不着这样好主。有心得把与别处人去,多讨得些礼钱,也够上半世做生意度日方可。是必要他三百两,不可少了。”商量已定,对媒婆说过。媒婆道:“三百两,忒重些。”江嬷嬷道:“少一厘,我不肯。”媒婆道:“且替你们说说看,只要事成后,谢我多些儿。”三个人尽说三百两是一大主财物,极顶价钱了。不想商人慕色心重,二三百金之物,那里在他心上?一说就允。如数下了财礼,拣个日子娶了过去,开船往扬州。江爱娘哭哭啼啼,自道终身不得见父母了。江老虽是卖去了女儿,心中凄楚,却幸了得一主大财,在家别做生理不题。

  却说顾提控在州六年,两考役满,例当赴京听考。吏部点卯过,拨出在韩侍郎门下办事效劳。那韩侍郎是个正直忠厚的大臣,见提控谨厚小心,仪表可观,也自另眼看他,时留在衙前听候差役。一日侍郎出去拜客,提控不敢擅离衙门左右,只在前堂伺候归来。等了许久,侍郎又往远处赴席,一时未还。提控等得不耐烦,困倦起来,坐在槛上打盹,朦胧睡去。见空中云端里黄龙现身,彩霞一片,映在自己身上。正在惊看之际,忽有人蹴他起来,飒然惊觉,乃是后堂传呼,高声喝:“夫人出来!”提控仓皇失措,连忙趋避不及。夫人步至前堂,亲看见提控慌遽走出之状,着人唤他转来。提控正道失了礼度,必遭罪责,趋至庭中跪倒,俯伏地下,不敢仰视。夫人道:“抬起头来我看。”提控不敢放肆,略把脖子一伸。夫人看见道:“快站起来,你莫不是太仓顾提控么?为何在此?”提控道:“不敢。小吏顾芳,实是太仓人,考满赴京,在此办事。”夫人道:“你认得我否?”提控不知甚么缘故,摸个头路不着,不敢答应一声。夫人笑道:“妾身非别人,即是卖饼江家女儿也。昔年徽州商人娶去,以亲女相待。后来嫁于韩相公为次房。正夫人亡逝,相公立为继室,今已受过封诰。想来此等荣华,皆君所致也。若是当年非君厚德,义还妾身,今日安能到此地位?妾身时刻在心,正恨无由补报。今天幸相逢于此,当与相公说知就里,少图报效。”提控听罢,恍如梦中一般,偷眼觑着堂上夫人,正是江家爱娘,心下道:“谁想他却有这个地位?”又寻思道:“他分明卖与徽州商人做妾了,如何却嫁得与韩相公?方才听见说徽商以亲女相待,这又不知怎么解说。”当下退出外来,私下偷问韩府老都管,方知事体备细。

  当日徽商娶去时节,徽人风俗,专要闹房炒新郎。凡亲戚朋友相识的,在住处所在,闻知娶亲,就携了酒〓前来称庆。说话之间,名为祝颂,实半带笑耍,把新郎灌得烂醉,方以为乐。是夜徽商醉极,讲不得甚么云雨够当,在新人枕畔一觉睡倒,直到天明。朦胧中见一个金甲神人,将瓜锤扑他脑盖一下,蹴他起来道:“此乃二品夫人,非凡人之配,不可造次胡行!若违我言,必有大咎!”徽商惊醒,觉得头疼异常,只得扒了起来,自想此梦稀奇,心下疑惑。平日最信的是关圣灵签,梳洗毕,开个随身小匣,取出十个钱来,对空祷告,看与此女缘分如何。卜得个乙戊,乃是第十五签。签曰:“两家门户各相当,不是姻缘莫较量。直待春风好消息,却调琴瑟向兰房。”详了签意,疑道:“既明说不是姻缘了,又道直待春风、却调琴瑟,难道放着见货,等待时来不成?”心下一发糊涂。再缴一签,卜得个辛丙,乃是第七十三签。签曰:“忆昔兰房分半钗,而今忽报信音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得了签,想道此签说话明白,分明不是我的姻缘,不能到底的了。梦中说有二品夫人之分,若把来另嫁与人,看是如何?祷告过,再卜一签,得了个丙庚,乃是第二十七签。签曰:“世间万物各有主,一粒一毫君莫取。英雄豪杰本天生,也须步步循规矩。”徽商看罢道:“签句明白如此,必是另该有个主。吾意决矣。”虽是这等说,日间见他美色,未免动心,然但是有些邪念,便觉头疼。到晚来走近床边,愈加心神恍惚,头疼难支。徽商想道:“如此跷蹊,要见梦言可据。签语分明,万一破他女身,必为神所恶。不如放下念头,认他做个干女儿,寻个人嫁了他,后来果得富贵,也不可知。”遂把此意对江爱娘说道:“在下年四十余岁,与小娘子年纪不等。况且家中原有大孺人,今扬州典当内,又有二孺人。前日只因看见小娘子生得貌美,故此一时聘娶了来。昨晚梦见神明,说小娘子是个贵人,与在下非是配偶。今不敢胡乱辱莫了小娘子,在下痴长一半年纪,不若认为义父女,等待寻个好姻缘配着,图个往来。小娘子意下如何?”江爱娘听见说不做妾做女,有甚么不肯处?答应道:“但凭尊意,只恐不中抬举。”当下起身,插烛也似拜了徽商四拜。以后只称徽商做“爹爹”,徽商称爱娘做“大姐”,各床而睡。同行至扬州当里,只说是路上结拜的朋友女儿,托他寻人家的,也就吩咐媒婆替他四下里寻亲事。

  正是春初时节,恰好凑巧韩侍郎带领家眷上任,舟过扬州,夫人有病,要娶个偏房,就便伏侍夫人,停舟在关下。此话一闻,那些做媒的如蝇聚膻,来的何止三四十起?各处寻将出来,多看得不中意。落末有个人说:“徽州当里有个干女儿,说是太仓州来的,模样绝美,也是肯与人为妾的,问问也好。”其间就有媒婆叨揽去当里来说。原来徽州人有个僻性,是“乌纱帽”、“红绣鞋”,一生只这两件不争银子,其余诸事慳吝了。听见说个韩侍郎娶妾,先自软摊了半边,自夸梦兆有准,巴不得就成了。韩府也叫人看过,看得十分中意。徽商认做自己女儿,不争财物,反赔嫁装,只贪个纱帽往来,便自心满意足。韩府仕宦人家,做事不小,又见徽商行径冠冕,不说身价,反轻易不得了。连钗环首饰、缎匹银两,也下了三四百金礼物。徽商受了,增添嫁事,自己穿了大服,大吹大擂,将爱娘送下官船上来。侍郎与夫人看见人物标致,更加礼仪齐备,心下喜欢,另眼看待。到晚云雨之际,俨然是处子,一发敬重。一路相处,甚是相得。

  到了京中,不料夫人病重不起,一应家事尽嘱爱娘掌管。爱娘处得井井有条,胜过夫人在日。内外大小,无不喜欢。韩相公得意,拣个吉日,立为继房。恰遇弘治改原覃恩,竟将江氏入册报去,请下了夫人封诰,从此内外俱称夫人了。自从做了夫人,心里常念先前嫁过两处,若非多遇着好人,怎生保全得女儿之身,致今日有此享用?那徽商认做干爷,兀自往来不绝,不必说起。只不知顾提控近日下落。忽在堂前相遇,恰恰正在门下走动。正所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夫人见了顾提控,返转内房。等候侍郎归来,对侍郎说道:“妾身有个恩人,没路报效,谁知却在相公衙门中服役。”侍郎问人,夫人道:“即办事吏顾芳是也。”侍郎道:“他与你有何恩处?”夫人道:“妾身原籍太仓人,他也是太仓州吏。因妾家里父母被盗扳害,得他救解,幸免大祸。父母将身酬谢,坚辞不受。强留在彼,他与妻子待以宾礼,誓不相犯。独处室中一月,以礼送归。后来过继与徽商为女。得有今日,岂非恩人?”侍郎大惊道:“此柳下惠、鲁男子之事,我辈所难。不道掾吏之中,却有此等仁人君子,不可埋没了他。”竟将其事写成一本,奏上朝廷,本内大略云:窃见太仓州吏顾芳,暴白冤事,侠骨著于公庭;峻绝谢私,贞心矢乎暗室。品流虽贱,衣冠所难。合行特旌,以彰笃行。

  孝宗见奏大喜道:“世间那有此等人?”即召韩侍郎面对,问其详细。侍郎一一奏知,孝宗称叹不置。侍郎道:“此皆陛下中兴之化所致,应与表扬。”孝宗道:“何止表扬,其人堪为国家所用。今在何处?”侍郎道:“今在京中考满,拨臣衙门办事。”孝宗回顾内侍,命查那部里缺司官。司礼监秉笔内侍奏道:“昨日吏部上本,礼部仪制司缺主事一员。”孝宗道:“好,好。礼部乃风化之原,此人正好。”即御批“顾芳除补,吏部知道”。韩侍郎当下谢恩而出。

  侍郎初意不过要将他旌表一番,与他个本等职衔,梦里也不料圣恩如此嘉奖,骤与殊等美官,真个喜出望外。出了朝中,竟回衙来,说与夫人知道。夫人也自欢喜不胜,谢道:“多感相公为妾报恩,妾身万幸。”侍郎看见夫人欢喜,心下愈加快活,忙叫亲随报知顾提控。提控闻报,犹如地下升天,还服着本等衣服,随着亲随进来,先拜谢相公。侍郎不肯受礼,道:“如今是朝廷命官,自有。且换了冠带,谢恩之后,然后私宅少叙不迟。”须臾便有礼部衙门人来伺候,伏侍去到鸿胪寺报了名。次早,午门外谢了圣恩,到衙门到任。正是:昔年萧主吏,今日叔孙通。两翅何曾异?只是锦袍红。

  当日顾主事完了衙门里公事,就穿着公服,竟到韩府私宅中来拜见侍郎。顾主事道:“多谢恩相提携,在皇上面前极力举荐,故有今日。此恩天高地厚。”韩侍郎道:“此皆足下阴功浩大,以致圣上宠眷非常,得此殊典。老夫何功之有?”拜罢,主事请拜见夫人,以谢推许大恩。侍郎道:“贱室既忝同乡,今日便同亲戚。”传命请夫人出来相见。夫人见主事,两相称谢,各拜了四拜,夫人进去治酒。是日侍郎款待主事,尽欢而散。夫人又传问顾主事离家在几时、父亲的安否下落。顾主事回答道:“离家一年,江家生意如常,却幸平安无事。”侍郎与顾主事商议,待主事三月之后,给个假限回籍,就便央他迎取江老夫妇。顾主事领命,果然给假衣锦回乡,乡人无不称羡。因往江家拜候,就传女儿消息。江家喜从天降。主事假满,携了妻子回京复任,就吩咐二号船里着落了江老夫妻。到京相会,一家欢忭无极。

  自此侍郎与主事通家往来,俨如伯叔子侄一般。顾家大娘子与韩夫人愈加亲密,自不必说。后来顾主事三子,皆读书登第。主事寿登九十五岁,无病而终。此乃上天厚报善人也。所以奉劝世间行善,原是积来自家受用的。有诗为证:美色当前谁不慕,况是酬恩去复来。若使偶然通一笑,何缘掾吏入容台?、

------未完待续

新刻拍案惊奇②|荒唐陷阱:未抓住歹徒,反致“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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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灾祸,或因钱而起,或因色而起,有不少罪案乃相识之人所为。这种事例,俯拾即是。

卷二:

遇歹徒含羞再受辱,设陷阱弄巧反成拙

诗曰:

这首诗乃唐代诗人白居易夜宿鄂州所作,为一简本《琵琶行》也。读此诗寥寥数语,尚不知歌者之哀,看《琵琶行》云“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色轻别离,昨日浮梁卖茶去”,才知这一妇人枕边空落的幽怨。

时移世易,现代女子寻求自主,摆脱对男性之依附,故独立生活之女性渐多。花容月貌之人,钱囊富足之女,独居过活,或因单身,或因丈夫在外务工,不可不慎加防范,以绝窥伺。岂不知世间灾祸,或因钱而起,或因色而起,有不少罪案乃相识之人所为。这种事例,俯拾即是。谓予不信,且听我讲一故事:

话说鄂州市某小区住一单身女士,姓陈,名羽,乃是一名律师。陈羽年已四十有余,尚未婚配,住此小区已有十年。每日上班,开一奔驰车。路过门口,总要与小区保安打个招呼,保安与之相熟,见面点头微笑,传递亲切,已不止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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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月明星稀,陈羽正在家中,歪在沙发上,有一眼无一眼看一部无聊的电视剧,忽听得有人敲门。陈羽心中诧异,已经十点多了,谁会来访?遂隔门问道:“门外?”一男子答道:“我是保安小陆。”陈羽从门上猫眼望出去,看见是熟人,正是姓陆的保安。陈羽隔门又问:“找我何事?”那保安道:“姐,你车在地下车库,忘关车灯。”陈羽一听,心想自己真是马虎,道:“我这就去关,谢谢你啊。”

时间这么晚,陈羽作为律师,刑事案件见得多了,胆子也变小,不敢贸然开门,只等那保安离开再说。看那位保安答应一声,转身离开,又过了一会儿,陈羽才小心翼翼打门,确认见门外无人,便走到电梯那里,按钮下车库去关车灯。

下到车库,来到自己车前,却见车灯关闭,并无异样,一时颇觉蹊跷。便顺着楼梯上到一层,楼外见到另一执勤保安,向他了解情况。那保安问明来龙去脉,忽然问道:“家里门关好没有?”一句话提醒了陈羽。陈羽赶紧请那保安陪着上楼查看。

出了电梯,刚用钥匙打开房门,走廊拐角暗处走出那姓陆的保安,手里攥着一把,面色阴沉。他用指着陈羽,说了一句:“姐,借点钱花。”又用刀指着执勤保安:“你也一起进去!”陈羽见那执勤保安,脸色煞白,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心想这下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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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进到屋内,陈羽在自己熟悉的环境,心里稍稍安定,一边佯装找钱,一边稳定对方情绪,与那陆姓保安聊起来。她把从抽屉里找出的两千多元钱递到陆保安手上,见那保安手抖着,身体也在哆嗦,心想此人必是第一次作案,否则何以如此紧张。这一判断,陈羽反而镇静了不少。

陆保安道:“还有没有?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赶紧给我。”忽而又问:“手机在哪里?”陈羽道:“我拿给你。”便向卫生间走去,随即趁那陆姓保安一时疏忽,冲进卫生间,从里面将门锁住。一摸口袋,手机正在兜内,马上颤抖着拨打110报警。

陈羽报警后放下电话,不一会儿,听到门外那执勤保安道:“大姐,刚才抢钱那人走了,你出来吧,没事了。”陈羽担心这两个保安是同伙,哪里就敢出来?

又过了十多分钟,门外脚步声杂沓。有人问:“谁报的警?”有人回答:“在里面。”随后听到有人敲门:“没事了,你出来吧。”陈羽判断已经到了,便把门打开,只见门外有几名,这才将心放下。

在房间里,陈羽向一五一十叙述事情经过,陪她上楼的执勤保安也被带到楼下值班室讲明情况。

大胆的那位陆姓保安早已逃之夭夭,但是过了几日,即被抓获。原来,这一保安早就在几个月前被辞退,近日手头拮据,想起瀛洲花园小区住着一位单身女士,出入开着好车,想必是有钱之人,可以向其索取点现钱,遂有了这一打劫举动。

各位看官,这一案件,乃是因财而来,作案者非陌生人,只是保人安全之人倒成了持刀劫财之徒,让人错愕。要说此事,案情简单,又兼有惊无险,不过作个引子,醒一醒各位看官的耳目。下面要说的这起案件,却是一件奇事,蒙面者为色而来,胆大妄为,智设陷阱,却成全了歹徒二次成奸,极为可笑,一时大为轰动。谓予不信,且听我慢慢道来:

话说湖北省鄂州市鄂城区下辖的杨叶镇,为东楚重镇,乃是鄂州东大门,与黄石主城区毗邻。此镇古称“杨叶洲”,因形似杨树叶而得名。因风景甚佳,襟江抱湖,山青水秀,此镇素有江南明珠美称。杨叶镇有胄山、东江寺、平石矶、乌江渡等名胜,古时流传下来许多故事,如当年秦始皇赶山填海,驾临此地,胄山竟不遵旨意,惹得始皇帝怒而挥鞭,削去山尖。后人道“三鞭抽不走胄山”,说的就是这一掌故。外乡人到此欣赏风景,听当地人聊起各种掌故传说,无人不叹此镇乃人杰地灵之所。

各位看官,此镇人文掌故,皆陈年旧事,难道今日之纷扰尘世,人事杂繁,就没有一件可入得古今佳话的吗?却也不然。接下来要说的一段奇事,端的是亘古未有,令人拍案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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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发生在初夏一日的晚上,杨女士在家中沉沉睡去,夜有一梦,乃梦见在胄山林间石板路上行走,忽觉山间震颤一下,随即林木簌簌摇撼,落叶纷披,杨女士大惊,心想莫非地震,急于寻处躲避,不料一块巨石由上滚来,躲闪不及,正压在身上,让她动弹不得。杨女士大惊,暗想“吾命休矣”,正要呼救,忽觉有人用手抚摸,身体一阵麻酥,感觉异样。忽然醒来,暗夜里惊觉一男子趴在她身上,手已探至其内衣之下,正欲行不轨。

杨女士半夜里突遇此劫,受了惊吓,不禁大叫出声,拼命推那男子,奋力挣扎起身。这一声好叫,寂静中犹如霹雳,那男子猝不及防,也被惊到。只见那男子仓皇起身,迅疾下床,向外逃走。留下杨女士惊魂不定,在床头半晌犹自惶然。

这一声叫,将卧室的孩子吓醒,原来杨女士的丈夫长期在外,杨女士独自带孩子生活。晚上睡觉,在里间与二女儿和小儿子睡在大床,只有14岁的大女儿睡在小床。杨女士呆呆坐了一会儿,不知怎样跟孩子说这件事。好在孩子睡意正浓时惊醒,一时不清楚状况。杨女士见孩子安然无恙,安慰几句,让孩子睡下。

这一夜,杨女士担心孩子安危,内心忐忑。查看了门窗之后,再回到床榻,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思虑此人,竟然如此胆大妄为,想明日天一亮,该去派出所报案。又一想此事宛如一梦,身体没有伤害,也无证据揭明有人夜半闯入,说出来难免被人笑话,料那男子受了惊吓,不会再来,自己小心为妙,不必声张。

整整一夜,杨女士昏昏沉沉,拂晓时才小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入夜,杨女士不敢大意,看好门窗,安顿好孩子睡下,自己撑到半夜,已觉眼皮如纱帘低垂,身体如沉水之船,朦朦胧胧便睡去。正在黑甜乡深一脚浅一脚之间,忽听耳边有人低语:“醒醒,醒醒啦。”

杨女士半晌才回过神来,再要喊叫,只觉颈边有一道压力,那声音道:“别叫,叫就抹了你。”又道:“你别害怕,我不是来害你的。”杨女士模糊看那男子蒙着面,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将刀架在她脖子上。

那男子早已将杨女士被单抽掉,将身体压在杨女士身上。杨女士不敢呼喊,且听那男子摆布。事毕,那男子在杨女士耳边低语:“你我做夫妻可好?我是重情重义之人,真的喜欢你。什么时候你寂寞,我便来。我的心意,你可懂得?先走了,明夜我再来陪你。”那男子三下五下穿好衣服,蹑手蹑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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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女士一大早顾不上仔细梳洗,就从团三村赶到杨叶镇,到得派出所,含羞带怯将此事向报案。派出所将她带到一间办公室,细致询问事情经过,问及他那男子特征,道:“此人两次前来,必是了解情况之人,知道你身边没有老公陪伴,你仔细想想,可能是什么人?近来接触过什么人,有没有人有异常情况?熟人当中,有谁可能大胆作案?”

杨女士实在判断不出那男子究竟,在的关切询问下,竟感觉有些惭愧。接警的无奈,做了份笔录,向派出所叶所长汇报。叶所长到杨女士面前又问了几句,听那杨女士叙述歹徒离开的情形,沉吟道:“既然那家伙今夜可能还来,不如派几个人去蹲守,到时候抓个现行。”那的想法是,设下守株待兔计,届时人证俱在,完美破案。

叶所长叮嘱杨女士:“我们会埋伏在你家,如果歹徒再来,切莫出声,等他完事之后,你咳嗽一声当暗号,到时候我们会一拥而上将他抓获。”杨女士听那“完事”二字,心中颇觉不安,所长安慰道:“为了抓获歹徒,配合一下。”杨女士听了,六神无主,想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只得顺从。

列位看官,叶所长此计,也有出处。君不见《水浒传》第四回“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大闹桃花村”,说的正是:桃花庄刘太公小女被桃花山两个大王看上,撇下二十两金子,一疋红锦为定礼,选好一夜晚间成亲。此事并非情愿,刘太公和他争执不得,只得与他,却为此事烦恼。鲁智深一听此事,便要教那山大王回心转意,不娶这女子。

鲁智深让刘太排女儿藏于别处,当晚自己在销金帐内脱得赤条条地,只等那山大王前来。那大王正是是小霸王周通,这晚前来,哪知这掉包之计。到得房内,周通一摸摸着金帐子,便揭起来探一支手入去摸时,被鲁智深就势劈头巾角揪住,一按按将下床来。鲁智深右手捏起拳头便打,打得那山大王狼狈逃掉。

后来会了另一大王打虎将李忠前来,李忠一见鲁智深乃故人,这才解了刘太公之难。不过,鲁智深此计,是自坐销金帐;叶所长却教杨女士做了诱饵,措置似有不当。且看此计实施情况如何:

当晚十一时,叶所长带副所长以及另二名,先是到现场查看,认定客厅沙发后面可以藏身。四名将灯关闭,早早隐伏起来。午夜过后,那蒙面男子再次携刀前来,进门之前,他已经在屋外隐蔽处窥视良久,随后小心打开房门,进入卧屋。四名在隐伏中竟无察觉。

那男子入室先摘下灯泡,放下灯泡,又操刀靠进床边。杨女士听到声音,在床上假寐,心情紧张不已。那男子挨上床头,动作轻柔,压上杨女士身上。杨女士依派出所长指示,没有反抗。男子行奸之后,杨女士依约咳嗽一声。这一声,引来卧室外一阵声响,有人在黑暗中向卧室扑来。

四个在沙发后面,蹲伏的时间久了,腰腿渐感酸麻,蹲守最是无聊,睡意上来,益觉困倦。听到咳嗽声,反应过来,四人立即起身,一时立足不稳,又兼室内黑暗,动作有所迟延。

那一声咳嗽,加上客厅声响,让那警觉的男子立即做出反应,就在向卧室扑来之际,那男子裸身撞出后门,撒腿便逃。等到追出去,已是夜色沉沉,星月稀朗,歹徒踪迹全无,不由得四名顿足叹息,四方搜索一番,也无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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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天亮,那蒙面男子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杳如黄鹤,再也无处找寻。真可谓:

叶所长见歹徒逃脱,暗中直叫得苦。被害人遭到第二次奸污,四名居然眼睁睁看那歹徒逃之夭夭,辛苦半夜,一场设计无分寸之功,那歹徒倒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真是惭愧。此事要是传扬出去,岂不叫人把假牙都笑掉?

但是,事已至此,也只有硬着头皮向杨女士解释:“歹徒进来时一点动静都没有,当我们听到声响时,他已经完事。其实,我们都希望抓到他,但是,你也晓得,天气闷热,蚊子又多,精力不易集中,出现这种结果,我们也十分遗憾。"杨女士羞得无法回答,心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不作美,却也无可奈何,只求还有别的办法破案。

虽然杨女士没说什么,杨所长心里并不轻松,此事毕竟是在设伏时完成了一次,如何收场却是难题。杨女士的丈夫不久后回到家里,闻听此事,大为震怒:四个,本为蹲守而来。歹徒进了门,竟然毫无察觉,直到嘿咻完事,才如梦方醒,真正岂有此理。这二次,都因派出所弄巧成拙,抓不到罪犯,且看你如何交代。叶所长也感到此案要是不破,怕是过不去这道难关。但愿得:

那蒙面男子逃走得仓皇狼狈,将刀子遗留在床边。现场勘查,将刀子提取。这把刀,送交技术鉴定部门采集指纹。可惜技术部门将那刀反复查看,哪里有指纹可以提取?

叶所长对杨女士解释说,必是因刀上灰尘太重,遮盖指纹,故而无法提取。此路看来不通,只能再想办法。

各位看官,歹徒入室时摘下了灯泡,那灯泡球面玻璃光滑,岂不可以采集到清晰指纹?想不到,这灯泡一事又有差池,原来那灯泡虽经勘查人员提取,却不知交给了谁,过后再找,已然下落不明。既然这灯泡连交给谁保管尚且不知,更没办法采集指纹了也。

这些方法不灵,还有其他方法。“摸底排队”乃采取的传统破案方式,就是汇集可疑人情况,从中发现线索,顺藤摸瓜,顺势破案。派出所对一些可能的作案人进行分析,将筛选出来的十五名重点列入名单,好在杨女士身上留有歹徒体液,可以依靠DNA比对确认罪犯。

派出所一一通知名单上的人抽取血样,提取DNA进行比对。血样提取后,又将被害人身上提取的残迹一并送黄冈市局进行鉴定,一个月后,鉴定结果出来,案件终获转机:同村七组一个叫李端庆的血液与的DNA一致。叶所长闻讯大喜,认为只要抓到歹徒,这件荒唐事就算有了个好的结局。这正是:

叶所长立即指派手下办理手续,如囊中取物,将李端庆抓捕。

案件告破,派出所松了口气,抓了李端庆,为民除了一害,虽为职责所在,义不容辞,毕竟也是一件大功。不料镇上人听了这个消息,不但没有欢欣鼓舞,反而满腹狐疑,不以为然。你道为何?

原来这李端庆与那蒙面男子体貌差距甚大,他生来有家族遗传病史,个头矮小,身体孱弱,走路跛行,如风摆柳。

大家议论:此人腿脚本不利落,安能健步如飞,让四名追赶不及?熟悉李端庆的人道:李端庆腼腆,见女性说话都脸红得像关二爷,怎么可能胆大妄为,夜半到杨家作案,一次行奸不成,还一而再、再而三铤而走险?这心理素质岂非超强,哪里是李端庆所能为也?

杨女士的丈夫听说李端庆被抓,也迷惑不解,眼前闪过李端庆的样子,摆手道:“这不可能,定是弄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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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议论传到叶所长耳朵里,叶所长心中一颤,莫非又出了一场乌龙?但转念一想:DNA检测乃是精确人身识别之法,若检测结果证明确为李端庆所为,还有啥话可讲,其他都是过虑了。

李端庆的辩护律师到看守所会见李端庆,听那李端庆直呼冤枉,也觉此事蹊跷,他见李端庆瘦弱矮小,忽然问道:“你穿几码的鞋?”李端庆道:“三十九码。”辩护律师心中一动,想到那蒙面男子遗留在现场的鞋是四十二码,李端庆的鞋却是三十九码。李端庆若是作案人,怎会穿着比自己的脚大号几码的鞋?这哪里是来作案,分明是来打板唱曲的。

辩护律师问李端庆:“你有多高?”李端庆道:“一米六五。”辩护律师心中暗想,被害人讲那蒙面男子身材高大,身体健壮,眼见弄错了人,李端庆是冤枉的。

何况,李端庆与杨女士十年为邻,又有亲戚关系,早已相熟,音容笑貌绝非陌生,那蒙面人三次前来,也有讲话,杨女士怎会识别不出是李端庆的声音?此事大可怀疑。

辩护律师感到疑惑的是,何以DNA检测确定是李端庆,莫非检测有误?如果检验有错,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血样出错,一是技术出错。技术出错的可能性很小,血样有无可能出错?他得知,进行检测前,村里医生采血,一人采集了多个血样,这一番采血很不规范,采血后并未严格封存,血样随便堆放一起,也许搞混了血样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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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初冬,此案在鄂州中级法院开庭审判。法庭一开始,李端庆否认犯罪,当庭提出重新鉴定。李端庆的辩护律师将疑问向检察官和法官提出,也要求重新鉴定。合议庭听了这一番抗辩,顿觉得此案并不扎实,同意重新鉴定。

随后法院启动重新鉴定程序,法医重新抽取李端庆血样。李端庆的血样送到三个鉴定机构进行检验。检验结果出来:湖北高级法院鉴定结果表明可疑斑痕并非李端庆所留,湖北省厅鉴定结果表明现场的DNA图谱与李端庆的不同,部物证技术中心的鉴定也排除李端庆作案的可能。至此李端庆的嫌疑一朝得雪,正所谓:

第二年元月,李端庆被释放。他一走一跛,走出看守所,真有如梦之感。经夏入冬,已历半年,怎不百感交易?

李端庆获释后,鄂城区分局专程到李端庆家赔礼道歉,并赔偿了李端庆两万元币。对杨叶派出所、鄂城分局相关责任人员,分局予以处罚。

既然此案并非李端庆所为,必有他人作案。究竟何人作案,机关还得另寻答案。

又过了半年,经过侦查,终于查获一人,此人叫刘先胜。刘先胜俯首认罪,供认了杨女士的事实。

这时候,有村民传言:杨女士的丈夫曾向其借过三千元,他多次讨债,未能如愿把钱索回,一怒之下将杨女士家席梦思床、柜橱等家具搬走抵债,仍欠有一千元。杨女士的丈夫因贩卖被判刑两年,入狱服刑后家里更还不起债,才有了再三行奸抵债之举。

刘先胜曾说,让杨女士陪其睡几回觉,剩下的钱就不用还了。不过,这一传言若属实,作案人何须蒙面?杨女士怎会不知此人,李端庆又怎生蒙冤受屈?可见传言并无证据,无非镜花水月而已。

这一次,找到的,是真正的罪犯。刘先胜因犯罪获刑3年。正是:

各位看官,此案至此似已落幕,可以划上句号了。孰料七年后,这一奇案还有一段后续传奇。

倏忽过了七年,鄂州市中级法院开庭审理一起案件,刘先胜的名字再次出现在法院的判决书中。原来在三年刑期届满之后,刘先胜回到团山村,规矩做人,一时相安无事。

事情也奇,偏是此人有齐人之福。两年后,刘先胜又与同村的邵孟起之妻情投意合,生了比翼双飞之意,两人到黄石赁屋居住,留下邵孟起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心中说不出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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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当然不能轻松了掉,邵孟起气愤难平,多次找刘先胜交涉,刘先胜哪里肯成就其破镜重圆?刘先胜见面喝道:“我和你老婆,彼此都有好感,她要与你离婚,你痛快离婚,彼此相安。闹下去,你颜面也不好看。” 邵孟起哪里压得下这夺妻之恨,只一心想夺回妻子。有分教:

忽一日,邵孟起骑着摩托车,行经白沙村四组路口,一眼瞥见刘先胜正在路边副食店内打牌,心想再找他要人也是自取其辱,不如到杨叶镇派出所报警,请出面查处刘先胜,趁势遂了自己一番心愿。

到了派出所,问明情况,却说此事难以周全:“刘先胜与你妻子是我情你愿,双宿双飞,这只是道德问题,不属于刑事案件,也无权干预。”邵孟起听了,越加气闷,心想此事还得靠自己摆平,别人指望不上。

说干就干,邵孟起离开派出所,直奔副食店内找刘先胜,要求刘先胜交出他的老婆。刘先胜当然不肯,邵孟起大怒,与之争吵,随之发生全武行,二人从店内打到店外。那一场好战,正可谓:

这一场打斗,真个是仇来怨往,难解难分。打斗中,刘先胜手脚并用,索性将牙做了武器,将邵孟起的左手一口咬住。邵孟起眼看着要吃亏,便抽出随身携带的,朝刘先胜腹部、头部、背部猛刺。

列位看官,你道这刀从何而来?原来这刀是别在钥匙扣上的一把小刀。邵孟起在刘先胜掐其脖子,咬其左手的情况下,将这刀派上用场。刘先胜身中数刀,体力不支倒地。有人见酿成血案,赶紧将刘先胜送医抢救。刘先胜被单刃刀捅在胸前、刺穿左心室,致失血性休克死亡,终至医院回天乏力,呜呼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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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云“奸近杀”,与人成奸,处置不当,常导致血案。时人亦云:“三角形的恋爱死的快”,这一说法再次验证,可谓世间因果惊人,报应丝毫不爽。

此时,已经是杨女士案件发生七年之后。这年冬日,鄂州市中级法院公开审理邵孟起案。案件中,邵孟起认为妻子被刘先胜“诱拐”,道:“去年秋天,刘先胜买了一条手链送给蒋某,希望与她建立亲密关系,蒋某当时表示拒绝。过几日,我与妻子一起前往刘先胜处,准备将手链还给刘先胜,并当面将此事说清楚,可当天没有碰到。又过两天,妻子独自一人去还手链,结果一去不复返。”

不过,公诉人宣读其妻蒋女士的证词中,其妻作证:“刘先胜是会体贴人的男人,我以后准备跟他过,跟邵孟起离婚。”又说,她在盖房工地上做饭时与刘先胜相识,彼此产生好感,二人开了四五次房,后来索性租房同居。这一番证词,让邵孟起颇为尴尬。

对于刘先胜来说,人已死去,尚有人念其好处,也算不枉了两人恩爱一场。只不过,此案将“奸近杀”古训再一次验证,真令人不能不怵惕警醒。

此案审理之时,近百名村民前来旁听,不少村民,请求法院轻判邵孟起。湖北各大媒体记者也赶来采访。

这一案件,想也平常,引起轰动,皆因死者刘先胜乃“杨叶镇案”的当事人。那一案,叶所长智设守株计,本来以逸待劳,谁知龟行不及兔逸,让那行奸之人成事后裸身跑掉。至今说起这段奇闻,无人不感到滑稽可笑也。有诗叹道:

来源:法治周末报(ID:fzzmb01) 作者: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 张建伟

编辑:韩玉婷 张博 李金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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