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因和真爱赌气,侯爷纳了我这个与她有三分相似的替身为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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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知):小星云
因和真爱赌气,侯爷纳了我这个与她有三分相似的替身。
真爱回心转意后 ,侯爷剥下我衣服,逼我在大庭广众下跪了三天三夜,只为哄她消气。
“不论你以前身份多清贵,现今,你只不过是一个妾。”
“别想恃宠而骄,违逆夫人。”
“若夫人说你一句不是,你便滚出我侯府。”
我乖巧点头。
乖巧滚出了侯府。
三年后回京,听说侯爷为寻一个逃妾发了疯。
竟在大婚时丢下新嫁娘,满京城呼唤那逃妾的名字。
柔媚多情的公子歪头问我。
旧情人如此痴心,不去找他叙叙旧?
我噙住他指尖樱桃,含含糊糊地说。
恩怨两讫,情仇了结。
既已一拍两散,此生不必再见。
1
七月流火,日头毒得要烤化人的脊梁。
我直挺挺地跪在仪门外,闲言碎语挡不住地传进耳朵里。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侯爷独宠的林姨娘这会子也翻船喽。”
“嗐!什么独宠!”
“你入府晚,不知道,咱们爷心尖尖儿上的人从来都只有苏姑娘一个!”
“要不是生了一张与苏姑娘有三分相似的脸……”
“呵。凭她也配爬上咱们侯爷的床!”
我抬起头,循声望过去。
说话的不是旁人。
正是侯爷的马夫。
一月前,那马夫还双膝跪地,殷勤为我垫脚,不过短短几日,便改换了一副嘴脸。
合香暴跳如雷,想冲上去维护我的颜面。
我拉住她,轻轻摇了摇头。
武安侯府的下人,深谙察言观色见风使舵。
以前捧我,皆因苏葵赌气嫁人,侯爷独宠我这个替身。
现今辱我,则为苏葵与夫合离,侯爷迫不及待与她破镜重圆。
是捧是辱,随的是侯爷的心。
我早就知道,侯爷的心从来不在我这里。
又何必自取其辱?
2
“小姐,我求你了,别和侯爷倔了,你便认个错罢!”
“再跪下去,不说身子要晒伤晒病,这腿都要跪烂了!”
我直勾勾地望着前方,轻声问:“合香,你说,我何错之有?”
“……小姐,书房是侯府机要重地,我们不该擅入。”
身体晃了两晃,我笑得眼泪差点掉出来。
三年前,是侯爷亲自抱着我走进书房,承诺这侯府之内,无卿卿不可入之处。
三年后,因我去书房送了盏百合甜汤,他便命人剥去我衣衫,押我于仪门外罚跪。
“合香,你不懂。”
我的错不在擅入书房。
错在身为一个替身,却穿着他赏的销金花罗裙,站到正主面前。
每年夏天,他总会赏我销金花罗的料子。
我以为他喜欢,便做成衣裳常常穿给他看。
却原来,喜欢销金花罗的人,不是他。
却原来,他曾承诺与苏葵,年年为她裁穿不尽的销金花罗衫。
那一匹匹销金花罗,并非送给我,而是送给他牵肠挂肚的心上人。
嫁人三年,苏葵过得并不好。
什么年年穿不尽的销金花罗衫,早已是水中月镜中花。
一身白衣素服,唯有腰间汗巾子,洒了几寸小心翼翼的泥金。
看到我身着一整条销金花罗裙,苏葵霎时便红了眼眶,默默滴起眼泪。
侯爷心痛变色,勃然大怒,当场扯下了我的裙子。
他叱骂我区区贱妾,怎配踏入侯府机要之地。
可他的心里话,大约是我这区区贱妾,怎配在苏葵面前,穿她钟爱的销金花罗裙罢。
以往我穿销金花罗衫时,他总爱轻唤我“卿卿”。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
我不卿卿,谁是卿卿?
“合香啊,我既非卿卿,认错又有何用。”
说罢,我眼前一黑,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3
接到下人禀告,说林姨娘中暑昏倒,高烧不退时,李萑刚送罢苏葵回府。
因与他的那些往事,苏葵婚后尽处在夫君的拳打脚踢下,留下了浓重阴影。
如今可倚靠的唯有他一人。
李萑终究是放不下她。
那个少年时倾出所有真心爱过的女人。
直到此刻,李萑才想到,他罚林流光跪在仪门外,业已三日。
心头不由浮上些微后悔。
苏葵总说罚跪并不伤身,他才硬下心去罚她。
如今她身子可有大恙?
李萑想去看她,转念又收回脚步。
他不能去看望她。
这回,林流光实在太倔了。
她竟足足跪满三天,跪到昏厥病倒都不肯向他服软低头。
她素来贞淑温良,柔媚乖顺,为何单此次如此倔强?
李萑想到苏葵曾无意间提起。
这几日她途径仪门,林流光身边那个叫合香的丫头,总会恶狠狠地瞪她。
他终究是太过宠爱林流光,宠得她恃宠而骄,连丫鬟都失了分寸 。
“请太医给林姨娘治病。合香没有伺候好姨娘,给些银子,教人带出府去。”
长随一怔。
“侯爷,林姨娘一向把合香姑娘当妹妹,这时撵她出府,岂不惹姨娘伤心?”
“她若不看重合香,如何能让她警醒。”
4
处暑,烈日熔金,蜩蝉乱鸣。
我从昏迷中醒来,便不见了合香。
小丫头说,侯爷怪她没照顾好我,把她撵出去了。
合香和我一样举目无亲,离了我,天下之大,还有哪儿能让她容身?
我立即派人去求见侯爷。
第一次,侯爷说他有公务要处理,没空来见我。
第二次,丫头回报,苏葵梦魇,侯爷去外宅陪苏葵去了。
第三次,我拖着病体,蹒跚到主院,终于见到了侯爷。
他带着一身木樨金橙子甜香,神情骀荡地打外头走进来。
一见我,便乌云笼月,沉沉地寒了脸色。
“你不在自己房里养病,出来乱逛什么?”
“我求侯爷收回成命……合香无父无母一个孤儿,是被人贩子拐到京城来的。”
“侯爷撵走她,与教她送死何异?”
“天下无父无母的孤儿有万万之数,难道要我全养在武安侯府不成?”
“她不是别人,她是合香,是我的丫鬟!”
“她犯了错。府内法不容情。”
“侯爷是说她没伺候好我?我病,到底是怪合香,还是怪旁人,侯爷难道不清楚?”
侯爷冰冷地睥睨我:“旁人?卿卿口中的旁人,是指我不成?”
“奴家不敢。”我咬着牙忍泪。
“敢问侯爷一句实话,侯爷撵走合香,究竟是因心疼奴家,还是因合香冒犯了苏姑娘?”
啪!
侯爷冷冷地甩了我一巴掌。
我偏着头,盯着青石砖缝间的野草,竭力不让眼泪落下来。
“流光,念在我们三年夫妻情分,本想等你病愈再告诉你。”
“现下看来,还是早日教你知道为好。”
“十月初十,府内有喜。我要迎娶葵儿为正妻。”
“从今以后,她是夫人,你是妾室。”
“不论你从前身份如何,往后,你只是我府里的一个妾。”
“别想恃宠而骄,违逆夫人。”
“勿论小小一个丫头。便是你,让夫人有一句不是,也给我滚出侯府!”
5
我病了。
昏沉地爬在床上,一连两个月都半梦半醒。
做梦的时候,总以为自己又回到刚入府的时候。
我是罪臣之女,来投奔武成侯府。老太太相中我,替侯爷将我纳进了门。
没有花轿,没有嫁衣,没有婚仪。
我独自坐在侯府角落小小的一方屋子里,剪着烛烬熬到天明。
那时我常梦到曾经。
我挥就一篇骈赋,父亲夸赞地抚摸我的头。
母亲得了嫩黄的布料,拉着我和小妹量体裁衣。
小妹贪玩没做完功课,偷溜到我房里求我代写大字。
转瞬间。
父亲含冤入狱,决眦吐血而亡。
母亲情深难独,自缢殉情而去。
而我的小妹,才梢头豆蔻十二余,哀叫着“姐姐,我痛”“姐姐,我痛”,病死在我怀里。
遇到合香时,我才入侯爷的眼。
他大张旗鼓要为我找些近身伺候的丫鬟。
那么多小丫头,我一眼便看见了合香。
她与我小妹一般大,一样病秧秧,一双眼也和我小妹相似,里头燃着未熄的火。
侯爷没挑中她。
而我自知身份,在侯府如履薄冰,谨小慎微,不敢出言留她。
还是三日后,我痛呼着小妹的名字从梦中惊醒,侯爷才知我相中了她。
侯爷连夜出城,急追百里,从人牙手里带回了合香。
从那以后,不知怎的,小妹再也没入过我的梦。
恍惚间,合香好像还在我身边伺候。
我喊合香要水,一双手递进我素用的茶杯。
去接茶杯,床帐里却探入小妹青白枯槁的脸。
我伸手欲抱她,她哀叫着姐姐雾散云消。
睁开眼。
月光如洗。
竟是一场梦中梦。
梦里,侯爷星驰百里替我追回合香。
梦外,侯爷撵走合香为苏葵出气。
早知梦会醒,我倒宁愿不做美梦。
6
我病了近三个月。
从七月流火,到十月纳禾,侯爷没来瞧过我一眼。
满府红花绿锦,忙着初十大婚。
他自然抽不出空来看我。
侯爷不来,我这院子,便寥落冷清得好似鬼蜮一般。
几株半枯的残菊倒是迎来了意料之外的贵客。
“婚期将近,苏姑娘怎来了我这腌臜地方,小心染了病气。”
苏葵穿着一身销金花罗,掩着口鼻坐进屋里。
“我听说你病了,便来看看你,送你一件礼物。”
“你心里一高兴,指不定这病就全好了。”
“我不需要什么礼物。苏姑娘拿回去罢。若我这病躯连累苏姑娘,误了婚期,万死也难辞其咎。”
苏葵望着我,古怪一笑。
“你当真不要我这份厚礼?据我所知,林姨娘你本名唤作林流光,曾是国子祭酒林颐的掌上明珠。”
“若你爹爹还活着,以你的才名,什么武安侯府,怕是皇亲国戚都嫁得——”
“可惜呀。”
“如今我当夫人,你当妾。”
“我记得,林祭酒,是死于弘文十三年的科举舞弊一案?”
“圣上宽宏,知林祭酒及其夫人谢罪死,赦免了其家人。这才让你能当武安侯府的贵妾。”
“如若不然,你该为奴为婢,卖入勾栏,用你那闻名天下的才名和容貌,去伺候这全天下的男人!”
“你若识趣,便该老老实实服侍侯爷,再也别想那些无法无天的事!”
我挺直脊背,不卑不亢地望着她。
“无法无天的事?苏姑娘是指,我求侯爷向陛下呈交证据,为我父伸冤?”
“天下皆知,我父亲是遭佞臣构陷含冤而死!”
“我一家三口,三条人命,在九泉之下看着我。”
“莫说无法无天,便是捅破这天,我也要让我林家的冤屈苌弘化碧,六月雪寒!”
苏葵摇着头,自顾自地倒了杯热茶。
“我都同侯爷说了,你是个性烈的。侯爷还不信。”
“瞧,让我说准了罢。”
“你既能单枪匹马搜集到那么多证据,又怎么肯轻易顺服。”
“非得打断你的脊梁,磨折你的筋骨不可。”
苏葵打开她随身带来的锦盒,抬手把满杯热茶泼了进去。
里面是一叠泛黄的书信。
只一刹那,茶水濡透了绵纸,墨迹洇晕,字迹再也看不分明。
她毁了我千里带入京城,唯一能替父亲翻案伸冤的铁证。
苏葵含笑:“一个安荣无忧的未来。林姨娘,喜不喜欢我送你这份厚礼?”
7
当夜,我重病不起。
强撑着一口气,游魂也似飘到了主院。
我问侯爷。
我将那些证据珍而重之地交由他保管,为何到了苏葵手里?
侯爷不敢看我。
我问侯爷。
我父亲与先武安侯为挚友故交,他如今反悔替我伸冤,可曾问过老夫人的意思?
侯爷摔了茶盏。
我问侯爷。
他若不愿替我伸冤,为什么不把证据交还与我呢?
侯爷暴怒。
问我知不知道,那些证据指控的人。
“是靖王!”
“皇上最为宠爱的幼弟!”
“在朝中大权独揽!”
“便是他陷害了你父亲又如何?”
“你以为皇上不清楚?满朝文武不清楚?”
“你动脑子想一想!东林先生桃李遍天下,他含冤薨亡为何却山河缄默?”
“只因这天,要世间息声!”
“卿卿,忘了那些事吧,我不愿你不明不白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我的眼泪终于扑簌簌雨落而下。
“李萑,我要你一句实话。”
“在毁我证据之前,苏葵有没有同你说过什么?”
“若无她在你耳边吹风,你是否会毁了我那些耗尽所有才得到的证据?”
李萑张了张口,他移开了视线。
我站起身,拂去衣袂上的灰尘。
“听说靖王会来参加你的婚仪。”
“替我转告他,让他洗好脖子,林流光会去取他热血祭奠我林氏满门。”
“至于你——”
“若不替我翻案伸冤,什么武安侯,不过耽于情爱的废物,于我百无一用。”
“李萑。”
“我不要你了。”
8
李萑手指一颤,指尖茶杯跌得粉碎。
“林流光,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与你恩断情绝,一刀两断。”
林流光说这话的时候分外平静,神色甚至还因此好转了些许。
与她觌面相对,李萑竟比她更像鬼一点。
李萑似从她瞳孔中,看到了他惨白如纸的倒影。
他勉强镇定下来,强笑道:“你……是我的妾。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还想离开……”
林流光轻轻打断了他的话。
“我名流光,字厚德,江左林氏之后,金紫光禄大夫、国子祭酒林颐之女。”
“既非你李氏家奴,又未卖身入你武成侯府。”
“便是妾——”
“也无媒无聘。”
“何谈是你的人?”
“生,我是为我枉死丧命的至亲而活,死,也当是为使命与追求而死。”
“李萑,你能得到的只有我一颗心。”
“这颗心,原本完完全全独属于你。”
“现在,你已经失去它了。”
李萑怔了好一会儿,才理解了林流光的话。
他下意识开始嗤笑,想嘲讽她的心值几钱几两。
张开嘴,却发现喉咙颤抖得发不出声。
他终于意识到他失去了什么。
在他短暂的二十余年人生中,得到的所有感情都与他的身份脱不开关系。
老夫人宠爱他,是因他是武成侯府唯一的血脉。
苏葵爱慕他,却在得知当不成武成侯夫人时果断另嫁他人。
即便林流光对武成侯府有所图,可她用身体与尊严交换,当了他的妾。
她当妾极为尽职。
柔媚多情,知情识趣。
三年如一日小意逢迎,硬生生将满身傲骨揉成了苇丝。
本不必拿出她仅剩的一颗心。
可她到底把心交了出来。
她的身体、她的骄傲、她的心。
在亲人死后,她屈指可数的珍贵之物,毫无保留地全交给了他。
可他视为理所当然,只一心缅怀着年少时错过的感情。
失去了人生中唯一真正属于过他的东西——
林流光的爱和心。
“不。你是我的。”
李萑攥住她,紧紧抱进怀里。
“没有那些证据,我也能帮你替父亲。等平了反,你就是我的妻子。”
“卿卿,卿卿,打消离开我的念头。”
“便是你长了翅膀,要飞离武成侯府,我也会捉住你,折断它。”
“我,绝不放你走。”
9
十月初二。
阖府皆知,林姨娘惹侯爷大怒,被幽禁于月露楼。
众人都以为林姨娘这回彻底失了宠。
李萑却一改先前数月的冷淡。
燕窝银耳、人参灵芝、首饰衣裳……
流水一般送入了月露楼。
桩桩件件,皆由李萑亲自经手,比与苏葵的大婚还上心。
小厮有点儿摸不准李萑的心思。
若说宠爱林姨娘——
为何大张旗鼓地迎娶苏葵?
一旦苏葵进门,林流光尔后处境可想而知。
苏葵门第寒微,心性浮荡。原先老夫人还能做主时,坚决不许她入门,却看中林流光做她孙媳。只等武安侯府为林太傅洗清冤屈,便扶正她为妻。
苏葵记恨在心,未嫁已有逼死林流光之心,进门当了夫人,只怕更不许林流光活着。
他若对林流光有半分真情,便不该如此折辱磋磨她。
可若说不在乎林姨娘——
他的用心不像作假。
除了苏葵,李萑从未对别的女人这样上心。
如若真不在乎,怎么又能在真爱嫁进门的当头,把一颗心尽数悬在林流光身上?
小厮摸不准,苏葵也猜不透。
她心中不安,便顶着非议去见李萑。
一路畅通无阻入了主院。
推开门,看到李萑伏在案边,正拼命修复林流光的那些信件。
苏葵怔着,微声唤了声侯爷。
李萑转过头,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便再不顾她。
这还是她认识的李萑吗?
她记忆里的李萑是侯门公子。
宽厚温柔,济楚洒脱,从不肯失了身份,跌了颜面。
便是当初她赌气嫁人,他也只不过呼朋唤友大醉一场。
隔日,仍能从容镇定地出席她的大婚,随上一份体面周到的厚礼。
而如今,为了林流光几封信。
他蓬头散发,满脸憔悴,神色间,竟依稀能看出几丝惶然。
堂堂武安侯,居然在怕。
他在怕些什么?
那碍眼的林流光,快被她气死了吗?
苏葵草叙几句寒温,仓皇逃出了侯府。
她没法再待下去。
李萑字字不提林流光。
却字字都在怨她。
他后悔了。
他怪她毁了林流光的信,怨她去林流光房里示威。
从前被苏葵紧握在手里的事物,好像正悄无声息地弃她而去。
不管她再如何用力,也抓不紧留不住了。
苏葵有一种预感,若多生半分波澜,李萑一定会取消大婚。
她提心吊胆地挨了五日,挨到了十月初十。
一切顺利。
她做的噩梦一个也没有成真。
她安心了,欢喜地穿上嫁衣,坐上花轿,摇摇地从外宅去往侯府。
十月初十,十全十美的日子。
如意郎君骑着白马,蹄踏红溜,隆重盛大地来迎娶她。
苏葵想,全京城也没有比她更幸福的人了。
迎娶的长队忽然停在半途。
武安侯府小厮疾奔而来,拦马跪报。
“侯爷,林姨娘……林姨娘失踪!!”
苏葵急忙掀了轿帘。
马背上,李萑浑身僵直,很快战栗了起来,他一把扯下红花,喝令武安侯府在场下仆,速速去寻人,片刻不可延误。
说罢,他不顾一切打马回转,也要一同前去要找寻林流光。
他竟丢下花轿,丢下婚仪,也丢下了她!
苏葵坐在长街,痴痴枯望着他的背影。
不过是走了而已,又没有死。
他为什么那么绝望呀?
绝望到脸色青白,嘴唇颤抖,眼角的泪光藏都藏不住。
他是武安侯,是贵胄公子。
该从容洒脱,不动声色。
苏葵捂了捂眼睛,忽然觉得天光好亮,亮得刺人眼。
刺穿了一枕黄粱,美梦一场。
10
我抵达定州时,已是来年三月。
人间芳菲怒吐的时节。
定州是靖王封地,也是李萑曾外祖华西杨氏的祖籍。
过去三年,我曾无数次求李萑带我来定州看看。
从春等到秋,又从冬等到夏。
他总以各种理由搪塞我。
如今离了他,我倒顺利踏上了仇敌的地盘。
可见,女人终究没法用情爱来打动男人。
我来定州不为其他,是为搜集靖王罪证。
替父亲伸冤的证据被苏葵毁坏,想洗清父亲的污名,只能扳倒靖王,重启弘文十三年的科举舞弊案!
靖王是陛下宠信的幼弟,想扳倒他谈何容易。
但我却知道他的死穴。
靖王,他想谋反。
父亲舞弊岸惨死狱中,正是靖王欲拉拢却为父亲所参之后发生的。
我一直想不明白父亲与靖王并无利益纷争,为何靖王要构陷父亲,甚至还在狱中逼死了父亲。
想了很久,我终于猜到了。
因为父亲怀疑靖王谋反。
父亲世称东林先生,曾以办东林书院闻名海内,为天下文人尊崇。
若从父亲口中说出“靖王谋反”这句话,便有足够的分量迫使皇上彻查靖王。
靖王封地中,必有经不起彻查之处。他才会用如此雷霆手段,迅速把父亲灭口。
为了挖穿靖王底细,我扮作男儿郎,借远亲身份,来到定州。
在定州。
我不是林颐之女林流光,而是江左富商张锦廉。
“小姐,我已探听清楚,靖王府里的刘司马,正搜寻金石字画为靖王寿诞作贺礼。”
“合香,你又叫错了。如今你是我夫人,该唤我夫君。”
合香脸颊一红,“……大人,饶了我罢。我还从夫人们中间听说一件事,不知对大人是否有用。”
“嗯?何事?”
“靖王府中王长史,为夺吴道子真迹,谋害了博陵郡一家富户满门,还将那家小公子……”
“怎么?”
合香难以启齿:“……卖到了那花街柳巷的去处。”
那家遭王府长史所害的富户姓杨。
其子杨肃霜为府学学子,少有才名,去岁秋闱高中亚元时,方才不过十六岁,本该今年春天赴京春闱。
也不知那王长史用了何种肮脏手段,竟把一个举子害到那番田地。
想到此处,我心忽然一动。
扳倒靖王,掌握他谋反的证据还不够。
我必须再找一个工具。
一个能替我登上金殿,当朝揭发靖王造反的人。
11
我买下了杨肃霜。
见到他人,我总算明白了为何王长史要将他卖入烟花地。
他长就一副唇红齿白、绿鬓朱颜的柔媚面孔。
一双潋滟桃花眼,便含着冰凌森森瞪将来,也是无情却总似多情。
得亏靖王不好男色。
不然他这样貌,肯定撑不到我救下他。
“你知不知道我买你用了多少银子?”
“……”杨肃霜好似受伤的半大狼崽,恶狠狠地盯着我,一声不吭。
我竖起手指:“一千两。”
杨肃霜眸中凶光一闪。
他还不起一千两。
要他拿一千两赎身,杀了我显然更容易些。
“我不是在同你要钱,也对你不感兴趣。”
我冷冷地掩住半张面孔。
“你不是去年秋闱亚元?给你五年,我要你参加春闱,殿试面圣。”
他眸光亮了起来,又警惕地打量我权衡利弊。
许久,才嘶哑张口。
“你要我做什么?”
“……总归于你有益。”
“你难道不想复仇?
“王长史是靖王爱妾的胞兄,你想复仇,唯有登上金殿面圣陈情。”
“不然这天下,有谁敢动靖王内兄?”
他又打量了我一遭,很快点了点头。
“我是能答应你。可王长史不会容我进京考试。你买下我,小心招来他的报复。”
我摆摆手,表示不必担心。
我既然敢买他,自然不惧小小一长史。
三月后,靖王寿诞。
刘司马献颠张《自言帖》真迹,靖王大喜,当场擢他为王府长史。
寿宴上,一张姓豪商得靖王青眼。
转眼便开了一间定州最大的绒线铺子,垄断了全定州的丝线生意。
隔天,王长史便带领王府番奴,砸开了我家府门。
“我看你小小南商,本不欲同你计较!谁道你竟无法无天了起来!”
“哎呀呀,长史下降寒舍,陋室蓬荜生辉呀。”
我一边与王长史虚与委蛇,一边速速派人去请刘司马。
刘司马一到,王长史的气焰顿时便泄了一半,青着脸翻起旧账。
“《自言帖》你也敢收!你可知那自言帖曾藏于谁手!?你又可知张锦廉的底细!?”
刘司马闻言一滞,狐疑地看向我。
我面不改色地微笑:“《自言帖》上一代藏家是江左林颐林大人,林大人的夫人是我表姑母。正有这层关系,我才能从表妹手里抢到《自言帖》。”
“怎么,王长史与林大人有旧?”
王长史阴沉沉地端详我。
“与林大人有旧的可并非本官!我收到密报,林颐之女欲谋害王爷。”
“我看你外貌阴柔,身材瘦小,只怕是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啊。”
“王长史这是什么意思?血口喷人不说,还疑我是女人不成!”
“刘长史在此,你可敢让本官搜身!?”
我的心砰砰急跳起来,胸口又闷又痛。
密报。
密报……!
李萑向靖王告了密!
他毁了我辛苦搜集的翻案铁证,如今又要害我命丧定州了吗?
三年同床共枕。
他与我,居然连半分情分都没有。
我当了他三年妾,不如从一开始便与他不相识!
我微阖上眼,敛去眸中痛楚,心中急转着脱身的法子。
一阵浓郁酒气飘到鼻端。
伴随着酒气,一道醉醺醺的身影踉跄冲进厅中,一屁股坐到了我的腿上。
“老爷说去去便回,怎把我丢在园子里,恁久都不回来?”
杨肃霜俊脸醉红,眼饧骨软地酥在我怀中,一手勾着我颈子凑上来湿漉漉乱吻,一手探着往我身下揉。
我余光一瞥,两位长史俱目瞪口呆。
杨肃霜手速极快,借着耳鬓厮磨的遮掩,迅速往我衣裤里塞了什么。
我心领神会,佯装斥责:“两位大人在此!霜儿,你怎能如此失态!还不快好好站起来!”
他呻吟一声,像蛇一般滑下来偎在我身上,桃花眼迷离而颓靡,轻飘飘朝刘长史乜斜一眼,便勾出一抹冶艳的笑。
“老爷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话!都顶着我了……还叫人家忍——这不是王长史嘛……难道王长史今晚要与我们同享于飞之乐……?王长史可别只有外面威风……”
他吃吃笑着,一副沉溺欲望的堕落之态。
我推开他,轻咳着抖动袍子,掩饰下身异状。
“让两位大人见笑。最近霜儿实在教我得太过放诞,小人回头一定好好教训他。”
王长史脸色又青又红,盯了我下身半晌,一言不发甩袖而去。
送走了刘司马,我大松口气。
杨肃霜醉态尽消,又恢复成孤狼似的桀骜模样。
他脸上还残存着一丝绯红,站在那里欲问又止。
我身心俱疲,懒得同他解释,客气道谢后便准备回房。
擦肩而过的刹那,他拉住了我的衣袖,又火烫一般快速松开。
“你——你把《自言帖》白送给人了?”
“……那是我仿的赝品。”
“也,也给我仿一份吧……”
我:“……?”
“……”
“……”
“……求你了。”
12
关涉靖王,多谨慎都不为过。
自言帖当然是不会给杨肃霜仿的。
他有些失落,又有些赌气,嘴上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却一头埋进了经义。
只用了短短三年,他便告诉我。
我们可以赴京了。
杨肃霜当真如其才名一般,异常聪慧,不但过目不忘,且才思敏捷。
喜赏玩字画,更好访遗撰史。
跟父亲志趣颇为相投。
若父亲还活着,一定很乐意把他收入门下。
……与他相比,李萑的聪慧便有些上不得台面。
他只会把聪明用在章台走马、诗词歌赋上。
“又想起了你先夫?”杨肃霜颇有点阴阳怪气。
自打我们离开定州,起赴京城,他不知怎的,忽然十分不驯服起来。
我想,他大约是不习惯我本来的样貌。
“嗯。有些想不明白了。当初我怎么会喜欢上他。”
释然一笑,我开始同杨肃霜讲我的过去。
“他的名字叫李萑,是武成侯。与他夫人苏葵都知道我的目的。”
“他们一个是背信弃义的小人,一个是阴狠毒辣的奸徒。”
“一旦得知我回京,必然会想方设法除掉我。”
“此次入京,一定比在永州的三年更为凶险。”
“杨肃霜,等到了京城,你我兵分两路。”
“记住,你是江左林氏嫡宗嗣子,叫林肃。拿着我给你的拜帖去投奔阎大人,他是我父亲的学生,一定会帮助你掩饰身份。”
杨肃霜用他潋滟的桃花眼担忧地望着我。
“那你要怎么办?”
我轻轻一笑。
“我?你便当做不认识我好了。若故人来访,我总得提醒他们。”
“他们还欠着我两笔旧账没有清算。”
13
又揭了城门第五张榜。
杨肃霜似笑非笑,一字一句朗读榜上文字。
“致吾妻卿卿。”
“十月一别,已逾三年。”
“汝别时沉疴绵惙,吾多深忧,如今翻过辰岁,身体可稍觉轻畅?”
“若病体痊愈,吾心便安也。”
“离别之际,汝未带轻衣暖裘,吾每思及,总觉痛心。隆冬至寒,汝当如何挨度?”
“汝脾虚胃寒,常食少不化。在外沐雨经霜,切记多加餐饭,夯健体元。”
……
“真够情真意切。你说旧账,莫非是指情债不成?”
杨肃霜甩着手上榜文,冷笑个不停。
“据说,武成侯当初为寻这位“卿卿夫人”,于大婚之上弃新嫁娘不顾,如今三年了,都还没完婚呢。”
“好痴情呀。”
“流光姐姐,你怎么看?”
我瞥他一眼,拿过他手中榜文,撕了个粉碎。
“不怎么看。当初在我面前,他对苏葵亦是如此痴情。”
杨肃霜似气顺了些,一路哼哼地跟进了京城。
方进京城,还未来得及落脚,一个眼熟的婆子找到了我。
“林姑娘,老夫人有请。”
杨肃霜当即警惕挡在我身前,“我们初至京城,形容不堪拜见。你先留下名帖,等我们梳洗干净,择期再造檀府。”
“三年不见,林姑娘忘了我吗?老夫人身体不行了,想见你最后一面。不知林姑娘可还记得三年前是如何离开侯府的?”
我沉默片刻,轻轻一拍杨肃霜的肩膀。
“老夫人终究是长辈。我去见她。”
杨肃霜竖眉,“你……你在路上还说,绝不重蹈覆辙。刚到京城,便往火坑里跳?”
“……”
我当然也不愿意回去。
在武成侯府的三年,如今想来,便如噩梦一般。
李萑到底是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我已不愿去分辨,也没必要去分辨了。
三年里,唯有老夫人对我多加照拂,与我有恩,她想见我,我不能不去。
若这是一个陷阱,是李萑想骗我入府。
那便莫怪我不讲情分,新账旧账一同清算。
14
那婆子并未撒谎。
老夫人确实已在弥留之际,不过为武成侯府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罢了。
一见到我,老夫人便追问我怪不怪李萑。
七十六岁的老人,在我面前涕泣如雨,满嘴都在替李萑向我认错。
男女情爱,至多不过是我爱你,你不爱我的感情亏欠,如何会有天大错处,让一位耄耋老人如此卑屈。
我既已不爱李萑了,只就感情而言,自然无从说恨他。
我只怪自己,当初怎么教香油蒙了心,竟心甘情愿地吃他给的苦。
说了会儿话,老夫人撑不住了,便吩咐人送我回去。
刚走出院子,遇到苏葵气势汹汹冲过来。
她和三年前判若两人。
遍身锦绣、满头珠翠,已和公侯卫之族的夫人们别无二致。
她看到我,立刻放缓步伐,摆出一副养尊处优的夫人派头。
“哟,这是林姨娘?怎么回来了?不会是想回府吧?”
“你也是有点本事的,流荡三年,竟没死在外头!只是如今的武成侯府,容不下背叛主子的逃妾!”
我轻轻一笑,“武成侯府连你都容得下,什么肮脏龌龊容不下呢。”
“大胆!”苏葵怒斥一声,“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这么说我!来人,按住林姨娘,把她给我——”
咚!
我扣住苏葵肩膀,硬生生将她踹跪在地。
“今时不同往日。你以为,我现在还会忍你?”
苏葵难以置信地瞪着我,断没料到我会当众对她动手。
她失声尖叫起来,像疯了一样张开五指朝我面上抓来。
“你怎么……你怎么没死在外面!你该死在外面的!!!”
我心里一动,刚想套话。
“住手!!”一声厉喝制止了这场闹剧。
那声音在三年前,我曾听过无数遍,每次入耳,都觉得心酥意软。
三年后重逢,竟无一丝怀念残存了。
我松开苏葵,压根懒得回头,径直便朝外走。
李萑立刻冲到我面前,眼眶通红,巴巴地想留我。
“让开。”
“卿卿……你回来了……你是不是原谅我了?是我错了,已经三年了,你消气没有?”
一瞬间,我啼笑皆非。
他与苏葵毁了我为父亲伸冤的证据,又向靖王告密谋害我,竟还以为,我只是生气不成?
我没有报复回去,纯粹是大仇当前,腾不开手罢了!
我学着杨肃霜的模样,露出带毒的媚笑。
“侯爷,我还记得你因她之故,罚我跪了三天。”
“这里,正是当初我罚跪的地方。”
“你想让我消气对不对?”
“我能不能消气,全看侯爷咯。”
李萑恍惚地望着我,伸手想抚摸我的脸。我皱眉躲开。
他如大梦初醒,扭头望向苏葵。
我轻声娇笑:“侯爷放心,不过罚跪,是跪不坏身子的。”
他终于艰涩张口:“葵儿,你方才……无故伤人,便跪上半日反省反省。”
哈!半日!
我讥讽地睨他。
“我竟以为,你挽留我,多少能有几分真心。”
他的脸色青了,紧咬着牙。
“卿卿,你变了——不过你放心,我们会回到从前。”
“我不是说过吗?我绝不放你走。既然你回来了,我们便重新开始。”
我冷笑甩开他的纠缠:“你做梦!”
15
“侯爷。”
小厮吞吞吐吐地禀报。
“有一举子强闯府门,说要接他的夫人回家……”
李萑不耐烦:“夫人?我怎知他夫人!赶出府去!”
“你手中抓着不放的便是我的夫人。怎么,堂堂武成侯,要强夺人妻不成?”
强夺人妻!
四个字不光震得李萑浑身僵硬,也惊呆了站在一旁的我。
我立时回头。
杨肃霜大步流星朝我走来。
他穿着一身簇新的荼白襕衫,愈发衬得他姿仪隽美,相貌惊人。
瞧我望向他,立刻向我甩了一个“记得谢我”的眼神。
“卿卿……你嫁人了?”李萑的声音轻得。
他幽幽伸手欲要抓我,杨肃霜上前一步,钳住他的手臂。
“武成侯请自重。不要碰我夫人。”
“你夫人——她是我的卿卿,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夫人?!”
“三年前桃花盛开的时候。不是她成了我的夫人,是我成了她的夫君。”
这话让李萑一怔。
见他面露不解,杨肃霜展臂把我拥进怀里,笑道:“在下姓林名肃,是夫人的赘夫。久闻武成侯大名,按先后来算,在下还得叫武成侯一声哥哥呢。”
满地阒寂。
愤怒、厌恶、嫉妒……各种表情在李萑面孔上轮转,最后糅合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
他无视了杨肃霜,只哀求一般望着我。
“卿卿,他有哪里比得上我?我难道不比这种货色好得多!?”
“李萑,你口中的这种货色,却是我放在心尖爱护的。别用你来比他,你不配。”
杨肃霜垂下眼帘,拥着我的手臂忽然紧了一分。
仿佛花瓣沾衣,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从我发间点水而过。
李萑面上已无半分人色,只呆呆地望着我们。
杨肃霜低头,用眼神问我要不要走。
我扫过苏葵,在她厌恶嫉恨的目光下,突然走向李萑。
“李萑,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我附耳轻声问:“我此次回京目的为何,你一定能猜得到吧?”
“既然能猜到,那我问你。三年前,有人和靖王勾连,泄露了你我之间的事,差点害我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人,是不是你?”
李萑与我四目交接,仿佛看懂了我眼底的意味,脸色陡然好似见鬼一般。
临走前,我最后看了一眼苏葵。
若我猜测没错,向靖王告密之人并非李萑,而是苏葵。
如今,连同毁我证据的旧账,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她向靖王告密欲致我于死地,有杨肃霜不顾一切帮我,我才能险象环生地活过三年。
我向李萑戳穿她与靖王私通一事,不知李萑,是否会不顾一切保护她呢?
16
十日后,春闱。
杨肃霜以未及弱冠之年,高中会元。
他高中之后,当即便有靖王一党察觉,京城静水之下,迅速酝酿起汹涌的暗潮。
从杏榜放张到殿试短短一个月,不知有多少人暗中蠢蠢欲动。
我与他藏在京外隐蔽农庄,整整一个月,不敢见任何生人。
殿试那日终于熬来了。
荒鸡未鼓,他便换了衣裳,早早套上马车准备入京。
一路上,他罕见的沉默。
我也无话可说。
不论成与不成,过了今日,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马车停在朱雀门前,我下车送他入宫。
杨肃霜低头望着我,忽然笑了一笑。
笑意极温柔。
“若我能活着回来,我有话要与你讲。”
我摇摇头。
“事罢,我是要回江左的。”
“我才不管。”
他揉乱我的发丝,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毫不犹豫转身朝禁宫走去。
宫门深深,像一张巨口,将他的身影吞没了。
我抬着头,望着一角湛蓝天空,站在宫门口慢慢地等。
等了不知多久,代表殿试结束的金钟终于敲响。
我笔直走向鸣冤鼓。
拿下鼓槌。
拼尽一身气力。
让鼓声响彻天地。
金殿之前击鼓鸣冤者,受杖刑八十。
这一日,我等了六年。
成与不成,便在今日。
生,大仇得报。
死,我与他共赴黄泉。
17
杨肃霜跪在金殿。
今日殿试。
他是探花。
能面圣陈情。
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三年间,他已在心里酝酿过无数遍。
首先,要状告靖王谋反。
他衣服里绣了半本账簿,还有一幅地图。
账簿是靖王暗购盐粮的罪证,地图,则指证靖王偷开铁矿,私炼兵刃。
再者,他要揭发靖王结党营私,谋害朝廷命官。
国子祭酒林颐,并非谢罪自尽,是于狱中遭人。
最后,他要泣诉靖王党羽肆无忌惮、鱼肉百姓。
博陵郡杨氏并非孤例。
只定州一地,便有无数人家因靖王属官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杨肃霜字字泣血,将满腔热血倾尽。
只觉得阴寒的冷意慢慢从脚底侵了上来。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他大约活不过今日了。
杨肃霜忍不住又去想林流光。
没了他,林流光该怎么办呢?
她的脾气那样倔,骨头又那样硬,撞到头破血流都不肯罢休。
今日不成,她一定会再想办法。
他死了,有谁还能保护她?
他真不放心啊。
恍惚之间,好似听到了鼓声。
一声,又一声,从碧天外传来。
杨肃霜晃了下神,竖耳去听。
不是错觉。
确是鼓声。
一声接着一声。
一声比一声更分明。
渐似雷鸣,擂穿了金殿上的寂静。
杨肃霜醍醐灌顶,猛地回头望向朱雀门。
小太监连滚带爬扑上金殿,尖声禀报。
“启禀圣上,林祭酒之女林流光,状告靖王……谋反。”
“于朱雀门外敲响鸣冤鼓……”
“替父申冤。”
泪水潸然而下,杨肃霜又哭又笑。
他既来了,她何必又敲鼓鸣冤?
他怎么舍得带她一起上路。
杨肃霜重重叩首,金砖之上晕开了血迹。
“禀陛下,小人是林流光夫君。再三伏乞叩求陛下,允小人代妻受刑。”
18
时年六月,京城。
熏风又吹开了新的传闻。
惊才绝艳探花郎金殿陈情,风华绝代奇女子替父申冤。
同年八月,定州。
经彻查,发现靖王罪名属实。
囚禁靖王于宗人府。
涉事属官,诛三族。
一时之间,不知多少官员牵连获罪,朝堂动荡不安,京城人心惶惶。
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掩藏在动荡之下,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譬如,武成侯夫人苏葵急病暴死,草草殓葬在京郊野山尼姑庙后。
譬如,武成侯招致皇上厌恶,蠲了官职,日前赋闲在家。
此生大概可尽灰为官之心了。
至于传闻里的杨肃霜。
他挨了顿刑杖,养了四个月刚能下地。
若非行刑者崇敬父亲,手下留情,八十杖本应要了他的命。
可即便手下留情,八十杖也打烂了他的皮肉。
整整一个月,他都徘徊在生死关上。
好不容易下地,他也学不会老实,立马跟着我来到了野山。
我来野山,是为给苏葵烧纸。
“给她烧什么纸?不够浪费银钱的。”
他站的老远,生怕沾了晦气。
等我烧完,赶紧拿着艾草往我身上拍。
“我觉得她可怜。”
杨肃霜嗤笑:“有什么可怜的?若非你走运,当初死的便是你。你死了,她可不会觉得你可怜。”
我望着她的墓碑,轻轻笑了笑。
“我曾是她的替身,一直活在她的阴影下。”
“生时,她在李萑心中的地位无人可及。死后,却没一个人愿送她最后一程。”
“不过在她看来,我来兴许是在猫哭耗子假慈悲。毕竟,是我逼李萑杀死她的。”
从靖王府里搜出了苏葵联络靖王的信件。
要与靖王撇清关系,从造反漩涡中脱身,李萑唯有主动杀死她不可。
所谓暴病,不过是皇上念老夫人将死,全了武成侯府的体面。
若李萑愿以爵位交换,苏葵大抵是不必死的。
但李萑没有救她。
他选择亲手杀了苏葵,向皇帝自证清白。
若没有遇到杨肃霜,我大致也是如此下场。
“苏葵,仅此一次,我来给你送行。收下纸钱,平安上路吧。”
“下次投胎,记得擦亮双眼。”
祭过苏葵,我便打理行装,准备扶家人遗骨还乡。
杨肃霜是探花郎,因殿试中断,他需在京城等待皇上授职。
我与他扶持相伴三年。
到现在,缘分终究该尽了。
19
离京那日,天清气朗,万里碧空如洗。
我没同杨肃霜告别,只留下千两银子,便悄悄地启程上路了。
纵马累极,我终于舒畅了些,将马交给仆从,准备上车。
掀开车帘,竟看到车里有人。
那人潦草裹着一件宽袍,斜倚引枕,正赤着胸膛吃樱桃,闻声瞟我一眼。
“骑累了?口渴不渴?我教人备了樱桃露,还冰着。”
我僵在车辕上,进退两难。
“……你怎么在我车上?你不做官了?"
“我是你家赘夫。赘子科举,没获罪已是大幸,哪还敢去做官。”
“……什么赘夫。你我压根没有成亲。”
杨肃霜嗤笑一声,伸手将我拉进了车里。
“到这时候了,还说什么你我没有成亲。”
他的怀抱坚实而温暖,倚着他的胸膛,我难以自抑地软弱了下去。
他似是察觉,低下头亲了亲我的脸,在我耳边温柔轻笑。
“皇上都知道我入赘到你家了。难道你要让我欺君?”
“跟我走,你会后悔的。我不想让你后悔。”
“你知道,我应举考试,皆为复仇。我只喜欢和你一起赏玩字画,编书纂史。像我这样的人,你难道放心让我去做官?”
我教他逗笑,张口含住他指尖喂来的樱桃。
杨肃霜揽着我,仿若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对了,夫人。你离京前,没有去武成侯府告别吧?”
樱桃好酸。
我扭腰抱住他脖子,把口中樱桃渡还给他。
“酸不酸?”
他乖乖吮着:“甜的。”
“我吃着为何是酸的?”
他咬我一口,躲开了眼神。
“恩怨两讫,情仇了结。此生此世,我跟他绝不会再见了。”
杨肃霜舒展眉眼,含着樱桃又喂了上来。
“尝一尝,这回的樱桃定是甜的。”
不止这樱桃是甜的。
我曾尝遍半生苦涩,可而后日月冉冉,一定和这樱桃一般,每一日都是甜的。
——【完】——
村南村北
来源:运城新闻网
进出万荣薛村,有多少条道,我说不清楚。
薛村是我们汉薛村的简称,但村民及周边人群多发“歇”音。据我的考证,此“薛”来自彼“歇”,有歇脚之义,源于此地自古即有连接南北、辐射东西的集贸交通中转功能。
过去的薛村,据说有十二道官门。“十二”倒是个吉利的数字,想必至少也有十二条正经路,散布于村子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这么多条通达四方之道路,对于任何一个四五千口人的村子,也过于奢侈了,但对于薛村似乎显得仍不阔绰。它作为曾经的县东集散与交通枢纽,需要这么多的通道串联县东那些沟沟坎坎的地方,需要满足此地此人想要出走远赴的意愿,从而方便地抵达那些坡岭崎峻的角落。
乡村是相对封闭的世界,人与人的交往有限,与外界的联系也少,先前更加偏远的地方因交通通信阻隔,几乎与世隔绝。吾乡民谚历来话丑理端,民间戏称那些散布于薛村以东的偏僻角落都是“××洼洼”,大概是因其尽是“小而逼仄”“远而难至”的地方。以薛村的位置和辐射面,它的势力范围何止只是县东?连邻近的运城、闻喜、夏县的那些“××洼洼”,那时也覆盖到了。这便是它居于几县之界的优遇。家在三路里的同学说,站在他们村口能听见我家的驴叫。哦?那头叫驴有那么大的声音么,反正他信誓旦旦地说,没错,就是你家的驴在叫,节奏感极强,随你的脾气。
许多年来,我才渐渐明白,原本熟知的里村、邵村、郭家岔都是外县的村子。那些与我们传统交往颇多的乡邻和亲眷,其实并非同为一县,跨域交易、隔县婚嫁的情况宛如同村之内,许多邻县偏村乡野的山货多汇聚于此,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穿行于此,走北山拉炭、下南边行脚的过往于此。于此交集,于斯为盛,此地便渐渐有了意思。薛村当然也懂得自己的优势,当门户如锁钥,寓地理于人文,与邻为朋,与邻为善,有如于飞之乐也。
望望稷王山,熠熠岚光紫。这是明万历年间运城解州安邑人曹于汴的诗。曹公进士出身,曾给事中、太常少卿等,赐赠太子太保。文人墨客擅长托物咏志,多么艰难的山间行走,哪怕是稷王山这样的荒山野岭,都能美出诗意。薛村周边的山,并不奇峻、苍翠,皆石山土丘耳,荒僻处只是路长坡陡,日高人困,颇费脚力。周围能叫上名字的山,曰稷王山、曰黑峰山。稷王山,后稷稼穑于此,山顶有砖塔,本地人称棒槌山,居薛村之东,东望熠光,如曹于汴诗云。黑峰山,据说当年二阎锡山的队伍和八路军于此,与敌激战,死伤者众,自薛村远眺,峰峦呈深黑色,颇为肃穆,犹在眼前,其实则路途迢遥,远而不及。这么长的路、这么多的人,总得有个歇脚的地方吧?从地图上看,在县域东部一片峭拔之处,起伏之间突然缓下来一小片平地,把不远处的稷王山先舍在一边,再把眼前的岔沟垴坽暂撇开去,巴掌大的一块平坦土地上便升起了茂盛的人烟,筑起了连片的屋宇,有井水可汲,有坦途可走,有平整的土地可耕,让牛马少去了攀坡之役,让人免受俯仰颠簸之苦。过往商旅也总算有个地方可以心平气和地抽袋烟、喝口水了,或者,还可借此间小住一宿,看场乱弹和眉户,听段乐人和锣鼓,把一路驮着的东西卖些,再置办点家用之物……如此绝妙之处,便是薛村了。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斯人斯地得益于斯,彼此之间便有了呼应。难怪它能够兴盛热闹了那些个年头,难怪它这巴掌大的一块平川除了密集的逢集日还穿插有古会,隔三差五就能唱几场大戏,没有人气物流何至于此?它最早有古迹遗存记载可溯于唐,最为显耀之封赏或为封侯,上世纪,即便东西薛村合村之后,仍然赫然一方,远识于人。也难为它为了昔日那些难以忘却的红火和嘈杂,至今心犹未甘。在远离那条浑黄大河的东乡,听不见丝缕涛声的地方,那些牛耕马拉的崖畔,它便是万方辐辏之地,便是一地风气之先了。它当然也配,且配得上一切赞美之词。
薛村往北,地势渐高,一路上坡,不断爬升可达东坡、南坡、北坡、牛家坡、相家坡,都是坡。往南,地势渐低,又是一路下坡,东南方向的沟壑纵横,如薛村沟、芦子沟、金马沟、沟西、沟东,全是沟。从地名也暴露出来薛村一带地势北高南低的特点,唯它略微平坦,仿佛天赐福地。
有一年暑假,我骑家里的摩托车,先是一路向北,向北,直到乌苏地界,完全陌生的地方,先前从未至此,却有了分外熟悉的体验,似曾相识。然后,某一天,又一路南下,南下,沿着坡道一脚油门直到盐湖区地界,没有遇到一张熟识的脸,却没有一处不是熟稔于心的,近乡如近心,潜意识中似乎也拓展了家乡的边界。原来,这些很少抵达的地方,与我们有着同样的土语土音和渗透于土坷垃里的生活,他们或许曾经与我们于薛村的某一逢集日擦肩而过,或者曾经叩门讨过一碗水喝,或者曾经暗自寻访过儿女亲家,都不算太远,也都视近邻如亲,便亲如其亲了。那一次,是我无意中骑摩托车,沿村东两条纵巷打通薛村南北纵贯线的唯一一次。有哲学家说,人生总该有一次骑着摩托去完成的旅行。最伟大的摩托旅行家,格瓦拉算一个,《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的波西格算一个,如果在乡村之间穿行也是,我算一个。
那次骑行,往北的张李两巷之间的一条夹路,我生命中的许多时日曾盘桓于此,每一家都能熟知三代以上的名字。当年,巷口竖有清末大国手张凤林(字梧冈)的德寿碑,梧冈先生精于医道、兼内外两科,尤以针法称奇,行针百发百中,医治无数,请谒者络绎不绝,且医德为上,不流合污,闻名乡里,堪称奇人义人。往南的郑姓大巷,最南端的村南有学校,我们许多人许多年的教育得益于此校。学校从小学至初中,当年教学曾经辉煌一时,最多时一届有十多人考上中专,这在当时农村是了不得的事,考中者从此换炮,换了户口,吃起公粮,生命从此开启新的页面。当年的郑家巷在外工作人员较多,家境宽裕者也居多,巷端也有一郑姓老中医悬壶济世,白眉白须,精神矍铄,发誓攻克癌症难关,不知后来可有所获,现在人已作古久矣。
村庄也是人情世故隐秘之所,幼时游荡薛村以东的南北一线,见到过许多“未解之谜”,及长都释然了。村中,那些圆润安详、处世端庄者有之,男女苟且、鸡鸣狗盗者亦有之,如外面一样复杂的世界,布满了隐秘的禁忌和是非。那些曾经对你隐瞒了的过去,后来都慢慢被你破解打开,他们的磊落,他们的阴暗,他们的悲喜,他们的艰难,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时光之中,纹理复杂,色彩斑斓。只不过对于当时一个孩子,世界暂时遮挡了一切难堪,只呈现给你可以用内心和作文赞美的那种慈祥与平静,温暖与美意。
往北的大巷中,吾幼时常有一家境殷实之中年男人,一生无子嗣,尤喜欢小子,常拦住巷里的小小子硬要摸人家小雀雀。村中的碎小子躲他如瘟神,实在被堵到躲不掉了,只好叉开腿任他摸一下。好在都是开裆裤也方便,汗涔涔脸上虽闪过深深的不快,却也无可奈何。后来,那人亦不幸,原先的富贵都一一还回去了。往南的巷子更长,当年村中粉坊、配种站都在此巷。许多高门大厦中的故事带着桃色的花边,绵长深巷中的人性摁不住原始的欲望和冲动,原本都当了八卦谈资,人世沧桑,蝇营狗苟,后来连谈资都寡淡无味了。当年在村南上学时,初中下晚自习一众男生荷尔蒙爆发,在深巷中齐声呼喊某美艳女生的名字,不过几年那朵花已嫁为人妇,很快就拉扯起一帮儿女。村妇大多皆如此快速地度过青春期,再难见待字闺中之美。现在村中学校挪到了村北,还是连接村南村北这南北一线的缘分,从此村南村北即不闻缫车,也仍有琅琅读书声时常入耳。耕读于此,继世以长,不亦乐乎。
通常,出薛村和回薛村我只走一条路,那就是村西毗连运稷线的二级路,现在称813县道。当年,薛村人因一心想让223省道贴村西老路而过,闹腾过一阵子,不了了之了。后来,省道成了县道,过往的人车少了稀了,呼啦啦的人气弱了,一段时间连票车(公交车)也少了。万荣县东乡这一片缺少了薛村交通商贸优势的烘托和提携,倒也清静了许多,最明显的是搭车去运城万荣都成了难题。过去,在运城北郊招手拦车要是不过北相和薛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跑车的,然改路那段时日一听去薛村,卖票的直摆手,除非实在拉不满人才肯绕弯过来,老大不愿意,好像薛村欠了谁一斗麦子没还上。后来,还是自古薛村那条曾被无数先人走熟的村南村北大路才又拉了后人一把,有了专门的公交线路专走南北这一线,即现在的051乡道穿村而过的这些地方。
岁月皆成古今,往来原是一家。薛村俚语中,有惯于埋汰喜欢招摇炫耀一类人的诸多专用词,如,烧包、装话鬼、草扇子,云云。其中,一条是用了地名——走上郭,虐指昂首而去、洋洋得意、目中无人者。上郭乡是运城紧邻薛村的一个乡,地势低于薛村,自薛村而南,一路下坡,行路之人自然都是要仰着头走路的,因此才有了戏称指某某人的趾高气扬——脸仰得跟走上郭一样。这说明以前村人走上郭的时候多,也有不少上郭人常来赶集办事,家父就有不少上郭乡的熟人。后来,村西大路通了,两地交往似乎便少了。自从运万线省道避开薛村之后,贯通薛村南北的051乡道渐成发往运城公交车的主要线路。沿此路出去,经过我们小时候熟悉的上郭乡,沿途有正北庄、邵村、上郭村等等,到中陈坡底再与223省道会合一体,宽阔通坦,一路无碍,直奔运城市区而去。
以薛村人口里的比喻,村中四向,各有所指,村东村西,为东头西头,村南村北,为南头北头。这个“头”要多大有多大,可以是一点,也可以是一面,可以是一条街,也可以几条巷,或者一片模糊广袤的土地。
薛村南北并非最长,一不留神多走一步就越了村界和县界。南北一线人家,事农者众,工匠者众,院落错落有致,阡陌纵横交织,麦田波浪起伏,林木郁郁葱葱,颇具田园野趣。我从村北一端到村南上学期间,家中无钟表时,常听邻家动静起床,有时上学早了在教室睡一觉天还未亮。家有闹钟后常年定于6时许响铃,至今时钟短针快到6时,就莫名慌张起来,好像有不容违逆的要紧事要做。那时的薛村也是急巴巴的冲劲十足,天光未亮就人马杂沓着下地奔忙开来,村中秩序井然,村民心性甚高,整个村子有一股勃然的生气,常有引领风气之先的人和事,像一个时代最浓烈的记忆,也像是一个村庄日臻组合成它完美时的样貌,不失风韵,年轻而有朝气。
一个村庄,最美的时候莫过如此。
一个村庄,最年轻的时候莫过如此。
每一天的太阳如常升起,也许属于薛村的最美的时候还未到来,我依然感怀于见证过它那时的年轻之美。
我庆幸,我年轻的时候,薛村也是年轻的。
那时,连村南村北的鹁鸪声,也都是年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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