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第一场秋霜
本报记者 谢宛霏/摄
喜爱秋霜,是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不为别的,单单一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就染满了浓郁的诗情,恍若一张薄如蝉翼的宣纸,在季节的河流里,轻轻一漂,就成了一幅再美不过的水墨。
更何况那些才情横溢、心思细腻的诗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用了无比丰富的诗句来形象描摹、生动渲染!秋霜可是自然界的大手笔!你看“霜积秋山万树红”,读到此处,忍不住抛了书卷,打开窗户向外一张望,哎呀——漫山遍野全似“离人眼中血”;秋霜也有妩媚的一面,至少,唐朝那位鬼才李贺就这么认为,他说“帔拂疏霜簟秋玉”,想必披肩拂动过由微带轻霜的玉石缀成的凉席,本就是居家过日子时的闲情逸趣吧。或许,正因着如此或壮怀激烈,或玲珑温婉的写意,我对秋霜,尤其是入秋后第一场秋霜充满了期待与眷念。
据说,期待与眷念的同时,离不开敬佩之情。譬如,容貌姣好的女子朦朦胧胧爱上一位俊朗潇洒的男儿,多半就含了钦佩之情,羡慕他能吟诗作赋,爱恋他有高风亮节,感谢他心细如丝,总而言之,没有单单看中相貌就爱上他的,否则会显得肤浅。我喜欢秋霜,也是敬佩着它!我敬佩它独一无二的奇绝!你可以言传,可以意会,却偏偏不能描摹。你如何用画笔去描绘秋霜呢?你渲染不出来。秋雨是实实在在的吧,你可以将它画于宣纸上;秋风虽然看不到摸不着,可你将树枝树叶画得摇曳纷飞;但是秋霜呢?人道是“秋老芙蓉一夜霜”,高明画家即便将世间万物画得再了无生气,终无法让人一目了然:哦,那就是一地的秋霜使然。就这一点,也足以叫我心怀仰慕。
秋霜也绝不与俗尘相媾,它们短暂、决绝,它们可以落在荒郊野外,看似依附于污泥与枯枝败叶上,可是一旦抓一抔土丢上去,霜花立即隐退。那太阳一旦升起,即便再声势浩大的白霜也照样瞬间消失。你留它,它是留不住的;你疼它,它是不在乎的。它不似花芯的露水,露水在滑落花瓣时还要若即若离地兜两个圈儿;它也不像冬雪,丰厚的冬雪任由你掬了来煮一壶香茗细细慢品。冷霜截然不同,它对大地从不吝啬,可它待谁又都“薄情”,说来就来了,说走也绝不含糊,从不拖泥带水。真叫人佩服它的干净、清冽,纵然我想伸手与它有须臾之间的肌肤之亲,可它却冷冷地咬我一口,自己也随即香消玉殒了,好像它只活在人们的梦里。
秋,有秋的个性,乍暖犹寒。当一个人觉得很冷,而周围的人又觉得还可以承受这秋日的薄凉时,这个怕冷的人是矛盾的。如果穿秋衣秋裤吧,难免不被人说笑话;如果忍耐着与大众同流吧,可自己骨子里又觉得寒流肆掠,那种心底的痛苦简直无以名状。这个时候,他或许最期待的不是天再暖一些,而是赶紧来一场秋霜吧!秋霜好啊,好就好在给了穿秋衣秋裤一个坚强的理由——谁都可以堂而皇之只求温度而不需风度了。在秋霜面前,一切的伪装,都失去了舞台。就那么一场清冽的秋霜,竟能让世界去伪存真,还原了本质。
霜打过的茄子,从皮到肉又老又苦,而霜打过的青菜恰恰相反。我最喜欢食用秋霜“洗”过的青菜,觉得青菜上敷过的一层薄薄霜花,是上天的妙手偶得。你看,菜叶儿已然泛黄,手掐一掐连青碧的汁水也没有,但这样的菜乃是人间第一清欢美味。择其入锅,多加油,一番清炒,那叶片儿也就有了韧性与嚼劲,入口之后,非但没有肥腻感,反而还添了几许醇厚滋味,不由让人觉得这青菜恍若还残留着秋霜的味儿,由内而外都散发出丝丝缕缕的甘甜气息。无论如何,我会感谢秋霜,若非它们一夜之间用针砭之寒“洗劫”一垄垄菜畦,那些油绿而肥硕的菜秧如何享受到秋霜这样上等、纯天然、无公害的肥料?难怪唐朝诗人郑审说“秋霜果定肥”,他从果子肥硕的外表,看到了秋霜的慈悲。
入秋后的第一场霜花是妩媚的,是柔嫩的,也是暖心的。它们尽管毫无征兆,倾其所有在一夜之间就染满人间的山野,可它们毕竟是手下留情的。越往后的秋霜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厚重,越来越粗莽,不顾一切地摧枯拉朽,越显得薄情起来,邪恶起来。这时候的秋霜,我不敢恭维,甚至畏惧害怕。人道是“秋霜鹤老梦寒”,它们的性子太烈,仿佛钻进人们的梦境,让梦乡也染了寒霜,瑟瑟地、战战地冷。
还是第一场秋霜好,它步履匆匆,还没有来得及与这个世界打一声招呼,就从华美的宫阙,采撷了无数瓣细细碎碎的花朵洒向人间,当晨起的人们蓦然发现大地如烟色般灰白一片时,应该是惊艳和赞叹的!这不仅是季节的更迭,也是生命的轮回。经秋第一霜,比风雨雷电都来的更安静,安静到可以在万物生灵的梦寐里都悄无声息。
然而,第一场秋霜的到来,真的是满怀着浪漫与热忱啊,它提示着恋家的候鸟做最后一次迁徙,告诫着萧疏草木做最后一次营养储备,好与将至的寒冬腊月做一场持久的鏖战。秋霜,让人在状若寒蝉的同时,体会到一种棉絮般既温柔又饱满的幸福。
我爱人间第一场秋霜,它是值得殷殷期盼,苦苦守候,切切珍藏的一份属于季节、属于自然的爱。岑寂之夜,我仿佛听到了秋霜的呼吸,也听到了万物骨骼里奔涌而出的小夜曲。
凉风至,白露生,寒蝉鸣,梧桐声声报秋来
凉风至,白露生,寒蝉鸣。秋的画面,印染着金色的霞光。“一叶梧桐一报秋,稻花田里话丰收。”梧桐,便是秋的使者,她的叶儿牵着秋的手,仿佛融了音乐的旋律、和声、节奏,笑吟吟地,舞在天地间。
梧叶报秋来
秋天的到来,是伴着梧桐,有着特别的仪式感的。
最具代表性的,是在宋代。立秋这天,皇宫内的人要把栽在盆里的梧桐移入殿内,等到“立秋”时辰一到,太史官便以雄浑悠长的嗓音,抑扬顿挫地奏道:“秋来了。”语毕,梧桐竟应声落下三片叶子。秋,就这样到了。
真是余味深长。梧桐叶儿在一声召唤中迅然飘落,好似琴弦悠然而动,汩汩流淌出金色的旋律。那宋人,真是浪漫而多情;那梧桐,又是多么懂得人和秋的心意。人与自然,真正相融在不断成长的岁月中。
古人非常看重梧桐,在他们眼中,梧桐是有灵性的草木、树中佼佼者、能知时知令。《遁甲书》说:“梧桐可知日月正闰。生十二叶,一边有六叶,从下数一叶为一月,至上十二叶,有闰十三叶,小余者。视之,则知闰何月也。”“梧桐不生,则九州异也。”
明 蓝瑛《秋色梧桐图》
古人还很早就把梧桐与同样有灵性的鸟中高贵者凤凰联在一起,《诗经》的“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就展示了这样绚美的画面:作为雄鸟的凤与作为雌鸟的凰相和而鸣唱,圆润和谐的歌声飘飞山岗,梧桐则身披灿烂朝阳,蓬勃生长着。凤凰“自歌自舞,其声若箫”(《山海经》语),梧桐仿佛弹奏的琴瑟,与凤凰相随。此情此景,不正是“琴箫中和”吗?
而梧桐真是可以做琴瑟的,华夏民族人文先始伏羲发明的琴、瑟,就是以梧桐为主材。《古史考》说:“伏羲作琴、瑟。”记载了从上古传说至明末历史的纲目体通史《纲鉴易知录》也说:“伏羲斫桐为琴,绳丝为弦;绠桑为瑟。”当时,伏羲看到祥瑞之鸟凤凰“非梧桐不栖”,认为梧桐也是神灵之木,用来做歌颂天地的琴是最好不过了。伏羲便叫人把梧桐砍来,选择三丈三尺高的,截成三段,以“三”来象征天、地、人。他还用手指敲弹梧桐木料,听音选材。他认为音太清或太浊,木质便会过轻或过重,清浊相济的才轻重相宜,适宜为琴。
伏羲真是有心而讲究的,这样的人才能听到梧桐里深藏的奇妙之声吧。东汉文学家、音乐家蔡邕也感知过梧桐之声。那时他经过吴会之地(今湖北一带),看到一个老农在烧柴做饭,突然觉得被烧之“柴”发出的声音异常入耳,便认定是一块斫琴的良材梧桐,忙把这段木材从火中抽出来,一看果然是梧桐。不久请人做成琴,把烧焦的一段做成琴尾,取了个艺术范的名字:焦尾琴。
梧桐也一点都没有辜负人们的心,她高大挺拔、树干光洁、无节直生、纹理细而体性坚,能活百年以上,确是作琴的最佳材料。梧桐琴,更是被魏晋时期音乐家、文学家嵇康用一篇《琴赋》,描述成了世间最美的存在,“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这个旷达自由、烂漫率性的美男子,不爱洗澡,“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但每次弹梧桐琴之前,却一定会把手洗得干干净净。在他看来,梧桐吸收了天地日月之精华,令他敬仰。
梧桐,应和着天地之音。
桐叶无戏言
梧桐不仅引得凤凰来,还常常引得人们跟和与流连。
作为桐的一种,她与青桐、白桐、冈桐一起,被历代医药学家详尽描述,南朝宋齐梁时期医药学家陶弘景说:“桐树有四种:青桐,叶、皮青,似梧而无子;梧桐,皮白,叶似青桐而有子,子肥可食;白桐,一名椅桐,人家多植之,与冈桐无异,但有花、子,二月开花,黄紫色……冈桐无子。” 明代医药学家李时珍也说“盖白桐即泡桐也”“其花紫色者名冈桐”“青桐即梧桐之无实者”,李时珍无疑格外重视梧桐,在《本草纲目》木部中,他列了“桐”之后,又单列了“梧桐”。
梧桐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也用处颇多,她的树皮可用于制作绳索和纸张,种子和果实可以食用或榨油。她的树皮、茎叶、花果、种子等都可以入药,有消痈除疽、消肿排毒、清肝明目等功效,把她的树皮炙焦研成粉末,调汁后涂抹头皮发根,可以防治须发早白。梧桐还是优良的绿化、美化、净化树种,能防止二氧化硫、等有毒气体的侵袭。
清 冷枚《梧桐双兔图》
最有趣的,是她的树叶,那阔大的、一般长和宽均为10至22厘米、呈三角状卵形或椭圆形的树叶,是立秋时节小孩儿爱拾捡玩耍的,西周初期幼年继位的周成王(周武王的长子诵)还把梧桐叶玩成了典故。
那一年立秋,恰逢梧叶飘落,周成王随意拾起一片梧桐叶,剪成圭状,对弟弟叔虞(周武王次子)说:“以这个封你到唐地为侯。”圭,古时写作珪,是古代帝王典礼时手执的一种上圆下方的长形玉制礼器,象征高贵,表示信符,用于区分爵位等级。很快,辅佐国事的周公旦奏请周成王择吉日册立叔虞。周成王听后不以为然,说:我们在做游戏,我只是和叔虞开玩笑呢。周公旦则严肃地说:天子没有玩笑话,说出来的话都会被史官记载下来,然后行之于礼,见之于乐,一言九鼎。周成王便接受了周公旦的意见,把唐地封给了叔虞。叔虞即载入史册的“唐叔虞”、晋国的开国始祖。
这是《吕氏春秋》和《史记》都记载了的“剪桐封弟”,“君无戏言”也诞生在这个故事中,剪桐也开创了剪刻艺术的先河。人们学着周成王,用梧桐叶剪成各种形状,来装饰庭院家居。一些相爱着的青年男女还别出心裁,把梧桐叶剪成心形,作为信物互赠。剪桐这一手法和战国时期出现在皮革、银箔等物品上的镂空刻花一样,都与纸张产生后的剪纸同出一辙,也是剪纸的起源。
音乐家们更是不忘梧桐,用梧桐琴伴着“剪桐封弟”轻轻传唱。桐叶无戏言,像一个个坚定的音符,立在乐谱中,宛转成浓淡相宜、高低相配的和声。飘落的梧桐叶,也从始于报秋,继而天下知秋,引申为“见叶落而知岁之将暮”,以小明大。
绵绵乐谱里,也跳跃着不同的音符,唐代文学家、哲学家柳宗元以“辨”这种用于辨析事物是非真伪并加以判断的论说文体,作《桐叶封弟辨》,发表了不同的意见。他就大臣应如何辅佐君主这一问题,批评了君主随便的一句玩笑话、臣子也要绝对服从的现象,主张不能盲从,要符合客观规律。他觉得,周公旦只是认为君王说话不能随便罢了,难道一定得要遵从“戏言”办成“封弟”这件事吗?他还假设道:如果周成王把削成圭形的梧桐叶跟嫔妃和太监之类的人开玩笑,周公旦也会提出来照办吗?由此,周成王牢牢记住了那一片梧桐叶,一生不敢有戏言。
梧桐兼细雨
也许是秋天落叶的缘故,梧桐也染上忧愁。
按中国古典哲学核心五行“木、火、土、金、水”来分类归纳,在五季“春、夏、长夏、秋、冬”中,秋对应金,在五种情志“怒、喜、思、悲、恐”中,秋对应悲,在五声“呼、笑、歌、哭、呻”中,秋对应哭,因此,秋天、秋风虽然被称为“金秋”“金风”,清平而和悦,但也常常令人“悲秋”而泪流。泪和雨也常常如影随形,君不见那“泪如雨下”呀。梧桐又是桐的一种,桐被中国现存最早的药物学专著《神农本草经》列为“下品”,下品为佐、使,主治病以应地,多毒,不可久服,可除寒热邪气,破积聚,愈疾。“下品多引悲”。梧桐、细雨、伤悲仿佛不请自来。
写梧桐比较多的算是宋代婉约派代表词人李清照了,她的《行香子·七夕》“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念奴娇·春恨》“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鹧鸪天(寒日萧萧上锁窗)》“梧桐应恨夜来霜”、《忆秦娥(临高阁)》“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以及脍炙人口的《声声慢(寻寻觅觅)》“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无一不是愁、愁、愁。
清 王素《梧桐仕女图》
若不是后半生经历了国破家亡和颠沛流离,李清照不会这么愁。她出生于书香门第,父亲李格非为进士出身,是北宋文学家苏轼的学生。她自幼受家学熏陶,聪慧颖悟,“才高学博,近代鲜伦”“诗文典赡,无愧于古之作者”。18岁时,她与时年21岁的太学生赵明诚在汴京成婚,婚后两人琴瑟和弦,共同致力于古籍书画金石的搜集整理,度过了人生中最难忘的和美岁月。前半生的优裕生活中,她家的庭院里常种植有梧桐。
梧桐和细雨,也早已是经典的文学意象,唐代诗人温庭筠的《更漏子·玉炉香》“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北宋著名文学家晏殊的《撼庭秋·别来音信千里》“碧纱秋月,梧桐夜雨,几回无寐。”都令人黯然神伤。
当冷雨敲打着阔大的梧桐叶,一点点,一滴滴,仿佛与心上的忧伤,汇流成河。选择梧桐兼细雨作为忧愁的衬托,是文人在以特别的形式表达对梧桐的爱,只有高贵的梧桐,才配得上心灵深处的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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