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写下雪,如何妙用“紧”字
作者:张华中
《水浒传》“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这一回,是林冲人物性格发展的转折点,情节跌宕起伏。与之互为表里的,是作者对严峻环境的叙写,尤其是关于雪景之简洁精当的描绘。个人认为,其中较为突出、显著者有四。
1998年版电视剧《水浒传》第七集“风雪山神庙”
第一次,是林冲与差拨前去草料场交接时,写道:“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紧接着两次,是林冲从草料场出来打酒吃,以及从小店吃酒返回草料场的场景。前者写“(林冲)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后者写“(林冲)便出篱笆门,仍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最后一次,是林冲山神庙怒杀四人,临逃离时“那雪越下的猛”。
贯华堂刻本七十一回《水浒传》中,金圣叹对四处写雪文字皆批注“写雪妙绝”,予以高度褒赏。然而,他并没提及“妙绝”的具体原因。揆情度理,大体有二:一是烘托天气恶劣,写出林冲生活环境的险峻,生存的艰难,渲染一层悲壮的气氛;二是助推故事情节发展,为林冲忍无可忍、手刃四凶,被逼上梁山做铺垫。在此需要特别注意的是,金圣叹褒赏四处雪景描写,更多地着眼于作者行文运思、谋篇布局的苦心经营,所以在这个层面上,两个“紧”字与前文的“纷纷扬扬”及后文的“猛”字获得了同等的评价,并没有予以更多关注。
相比金圣叹对四处描写等量齐观的评价,鲁迅显然更激赏“那雪正下得紧”。鲁迅是在反驳章士钊等人对大众语贬低攻击的语境下提到这一点的。他说:“在江浙,倘要说出‘大雪纷飞’的意思来,……大抵用‘凶’,‘猛’或‘厉害’,来形容这下雪的样子。倘要‘对证古本’,《水浒传》里的一句‘那雪正下得紧’,就是接近现代的大众语的说法,比‘大雪纷飞’多两个字,但那‘神韵’却好得远了。”据此可知,鲁迅先生之所以激赏这一句,是由于它“接近现代的大众语”,简洁爽利,明白畅快;而且,“紧”字用得精当恰切,富有神韵。那么,为何“紧”字就富有“神韵”呢?窃以为,除了具有生动鲜明的表现力,能体现“大雪纷飞”的意思外,读者还能从中体会出一种隐隐焦灼的情绪。大雪,除了“大”的义项,还能让人联想到其中包含的“紧张”“急迫”等义项。这些义项,又与景物的暗示性、象征性共同构成互文关系。常见的群众语言,一经恰当巧妙的运用,就产生了点铁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
1998年版电视剧《水浒传》第七集“风雪山神庙”
值得一提的是,可能由于生活地域的局限,鲁迅先生虽然比较熟悉江浙一带形容下大雪的词汇,但认为“那雪正下得紧”是接近现代的大众语的说法。其实,“紧”字本身就是大众语。在笔者的故乡河南省汝南县,当地民众形容风、雨、雪大,往往使用“紧”字,而“那雪正下得紧”与当地人说话的口吻语气毕肖。可见,这种用法是有生活来源的,源自普通民众的日常语言。除了笔者狭隘的地域经验,我们还可以在其他文学作品中得到间接的佐证。《红楼梦》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中,当宝钗、李纨、黛玉等人准备联诗游戏时,平时远离诗书的王熙凤也来凑热闹。
凤姐想了半日,笑道:“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一句粗话,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凤姐笑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风。昨晚听见一夜的北风,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众人听了,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
由上节文字,我们可以推知“一夜北风紧”这句明白晓畅、简易通俗的话语,极有可能是当时普通民众的日常口语,所以这些达官贵族的公子小姐认为它“粗”;并且在凤姐的意识里,日常生活语言,尤其是普通民众使用的语言,与高雅的诗歌语言相较,两者判若云泥,因此担心自己的诗歌会被嘲笑。而李纨等人认识到,这句源自民众的话语虽然有些粗,但在布局中所处的独特位置,使它产生了脱俗出新的良好效果。这种对大众语言采取实用主义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与鲁迅相契合。
1998年版电视剧《水浒传》第七集“风雪山神庙”
如果见闻广开,凤姐就更不必为自己的诗句惭愧了,她大可像江西诗派一样为自己找到师法的渊源、模仿的范本。唐代,在李白的《出自蓟北门行》一诗中,有“孟冬风沙紧,旌旗飒凋伤”;在贯休的《送友人下第游边》一诗中,有“角咽胡风紧,沙昏碛月新”;在罗隐的《巫山高》一诗中,有“下压重泉上千仞,香云结梦西风紧”。宋代,在柳永的《八声甘州》一词中,有“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元代,在王实甫的《西厢记》中,有“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明代,在小说《三国演义》第三十七回中,刘关张再访孔明不遇,张飞不耐烦地劝说刘备:“风雪正紧,不如早归”。历经这番爬罗剔抉、旁搜远绍,可以弄清楚两个问题:一是生活语言和文学语言并没有严格、不可逾越的藩篱,文学语言往往会从生活语言中获取营养;二是用“紧”字来修饰、形容风雪有着悠久历史,绝不仅限于《水浒传》。
通过上文梳理,我们现在基本清楚,赏析《水浒传》中“紧”的妙处,既要结合“紧”字本身的表现力、感染力,更要顾及它在作者行文运思、谋篇布局中的独特功效,应该兼顾两者,不可偏废一端。与此同时,学习经典作品,切忌对日常语言习焉不察,任其自动化地轻易溜掉,而应注意寻常语言的不寻常之处,结合语境,多些品味,使其承载的审美功效得以充分彰显。
(作者单位:上海市格致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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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杂文||“大雪纷飞”
人们遇到要支持自己的主张的时候,有时会用一枝粉笔去搪对手的脸,想把他弄成丑角模样,来衬托自己是正生。但那结果,却常常适得其反。
章士钊②先生现在是在保障民权了,段时代,他还曾经保障文言。他造过一个实例,说倘将“二桃杀三士”用白话写作“两个桃子杀了三个读书人”,是多么的不行。这回李焰生③先生反对大众语文,也赞成“静珍君之所举,‘大雪纷飞’,总比那‘大雪一片一片纷纷的下着’来得简要而有神韵,酌量采用,是不能与提倡文言文相提并论”的。
我也赞成必不得已的时候,大众语文可以采用文言,白话,甚至于外国话,而且在事实上,现在也已经在采用。但是,两位先生代译的例子,却是很不对劲的。那时的“士”,并非一定是“读书人”,早经有人指出了;这回的“大雪纷飞”里,也没有“一片一片”的意思,这不过特地弄得累坠,掉着要大众语丢脸的枪花。
白话并非文言的直译,大众语也并非文言或白话的直译。在江浙,倘要说出“大雪纷飞”的意思来,是并不用“大雪一片一片纷纷的下着”的,大抵用“凶”,“猛”或“厉害”,来形容这下雪的样子。倘要“对证古本”,则《水浒传》里的一句“那雪正下得紧”,就是接近现代的大众语的说法,比“大雪纷飞”多两个字,但那“神韵”却好得远了。
一个人从学校跳到社会的上层,思想和言语,都一步一步的和大众离开,那当然是“势所不免”的事。不过他倘不是从小就是公子哥儿,曾经多少和“下等人”有些相关,那么,回心一想,一定可以记得他们有许多赛过文言文或白话文的好话。如果自造一点丑恶,来证明他的敌对的不行,那只是他从隐蔽之处挖出来的自己的丑恶,不能使大众羞,只能使大众笑。大众虽然智识没有读书人的高,但他们对于胡说的人们,却有一个谥法:绣花枕头。这意义,也许只有乡下人能懂的了,因为穷人塞在枕头里面的,不是鸭绒:是稻草。
八月二十二日。
【注释】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四日《中华·动向》。
②章士钊(1881—1973)字行严,笔名孤桐,湖南长沙人。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任北洋军阀段祺瑞临时执的司法总长兼教育总长,提倡尊孔读经,反对新文化运动。一九三一年起,他在上海执行律师业务,曾为陈独秀、彭述之等案担任辩护。一九三四年五月四日《申报》刊载他的《与国家》一文,谈及保障“民权”问题。关于“二桃杀三士”,见他的《评新文化运动》(原载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一、二十二日上海《新闻报》,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二日北京《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九号曾重载)一文:“二桃杀三士。谱之于诗。节奏甚美。今曰此于白话无当也。必曰两个桃子杀了三个读书人。是亦不可以已乎。”按“二桃杀三士”的典故出自《晏子春秋》,这里“士”应作武士讲,章士钊误解为读书人。鲁迅曾先后发表《“两个桃子杀了三个读书人”》(载一九二三年九月十四日北京《晨报副刊》)、《再来一次》(载一九二六年六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十一期)两篇文章,指出他的错误。
③李焰生当时反动刊物《新垒》月刊的主编。他提出所谓“国民语”以反对大众语,这里所引的话见他发表于《社会月报》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三四年八月)的《由大众语文文学到国民语文文学》一文。他所说的静珍的文章,指《新垒》第四卷第一期(一九三四年七月)刊载的《文言白话及其繁简》一文,其中说:“文言文往往只有几个字而包涵很多意思,……譬如文言文的‘大雪纷飞’,这已经简化到一种成语了,见到这四个字马上会起一种严寒中凛然的感觉,而译作白话文‘大雪纷纷的下着’,那一种严寒中凛然的感觉无形中就淡漠了许多。”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木心这句话到底何意?
文‖丹尼尔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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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一句“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招手,不带走一片西天的云彩”,流传至今。
木心先生也有一诗句流传很广,那就是“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这两句诗话之所以流传,因为诗句不仅写的通俗易懂,还充满了诗情画意,柔和的文字里,都是淡淡的温暖。
然而奇怪的是,木心先生还有一句诗,流传也广,但是它晦涩难懂,这句话就是“我是一个在黑暗里大雪纷飞的人呢!”
对于这句话,人们会看到,它经常和另外一句一起,那就是所谓的下半句: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
其实,这两句是独立的。
前半句是出现在诗集《云雀叫了一整天》里的一首《我》,只此一句。后半句也是出自诗集,但是出现在《乙辑》里,众多语录里的一句。
以后如果有人再把两句放一起说,你要纠正他,免得以讹传讹。
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初次看到这句:“我是一个在黑暗里大雪纷飞的人呢”,百读不懂,从字面看,或许可以理解为“黑夜里大雪纷飞,我就在这样的夜里生活着”。
如果这样理解,就有点浅显了,一方面我们无法用这层逻辑,去套前面说的另外一句“你再不来,我就要下雪”,一方面情绪上不对。木心先生说的是“的人啊!”,这里的情绪是饱满,甚至激昂的。
对于这句话,解说还有很多,但我看了以后,有一种直觉:你看了解释也会忘记。因为那解释意思或许对,但是真的不是那么贴切。
理解这句话,还是要从文本和背景来解读。
从文本看,为什么木心先生用“大雪纷飞”来形容人,如果他要说自己纯洁,纯净,可以直接用大雪来替代,而不是大雪,纷飞。
当然“纷飞”也不是说,纯洁得很纯洁,如果是这个意思,他完全可以说“大雪漫天”。这里一定有别的意思,而且还是此句的重点所在。
此刻我们抛弃文本,单纯想象一幅画面,“大雪纷飞”的画面。在阴云密布的某天,街道上空无一人,百般寂寥,鹅毛般的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轻柔地落在地面,悄无声息。
画面就是这样,现在我们再结合木心的生平背景来看。
了解木心先生的人都知道,当年因为有人诋毁海涅,木心直言此人不懂瞎说,被抓起来批斗、折磨,断指两根。
即使如此,木心不改初心,“自己是不可以被别人打倒的”,他在狱中坚持创作。
后来出狱了,依然处于被监视状态,这样的被限制自由,在他一生占据了长达22年的时光。他的内心是一次次被黑暗鞭挞,他对世界的纯洁之心,是一次次被割裂,割成一片片雪花,在那黑暗的世界里,践踏落地。
如此结合起来看,木心先生这句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呢”
意思就是说:
我是一个在黑暗世界里伤心的人呢,内心的纯洁被一次次割裂,像鹅毛大雪一样纷落在大地,悄无声息。
这里面有伤心,有委屈,有不平,有呐喊。
有了这样的理解,我们再看木心另外一句
“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
就很容易明白它的意思。
句中的你,可以理解为光明,光明如果还不到来,我还是会被分割成一片片雪花,纯洁的内心又一次被践踏。
木心先生从未抱怨过苦难,雪花何曾又抱怨过大地,一样得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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