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堆满粮食被服的床上,伸手就能够着那只有半块馒头和几片洋葱的黑碗。这是三月的上午,风带着沙尘和柳絮在飞,像无数只爪子在玻璃窗上砰砰乱拍。
就这么躺了一上午,身下的褥子发了热。他翻开枕头下的棉毯子,在靠近墙角的地方取出一包报纸裹着的东西。二十多年了,它早已失去了锋芒。每过一段时间,他就取出来,把磨刀石放在炉台上,狠磨几下。木头柄松开了,他用黑胶皮紧紧地缠了几圈。昨天刚磨过,刀刃闪着一道亮光,随便插到哪里都像切西瓜一样“砰”一声。
如果不是那个人,自己不会这么惨。他盯着天花板上裸露的胳膊粗的椽,有一根裂了缝,不定哪天就会漏雨。煤烟熏黑的墙上挂着几件旧衣裳。他狠狠地嗅了嗅,满屋子飘着一股子光棍的味道。如果不是那个人,说不定他早就娶到漂亮的她,起码生了三五个虎背熊腰的儿子;说不定靠山根的某个化工厂早就是他的家业,每天他开着车在别人羡慕的眼光中摁着喇叭,人生肯定是另一番景象。
可是,可是……
一切都错过了。现在那些没有骨气的村民都跑到那个人的厂子做炉前工、保安。他逢人就说穷死也不会去的。他种了几亩玉米,除去化肥农药种子,剩不下几个子儿,只好背着炸开边的篓子拖着老镢去山里挖枸杞根、柴胡,卖给中药材回收站,活得像吊死鬼一样。最可恨的是,村里有些不体面的活儿,比如扫大街、迁坟啥的都来找他。渐渐地,他跟另一个光棍驴耳成了至交。驴耳能和自己比吗?娘胎里出来右脚就往上翻,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驴耳在坡下搞了自行车打气补胎的活儿,也是勉强活命。
窗外的柳絮一团一团在空中乱飞,像几百只鸽子盘旋半天找不到落脚。二十年前的今天,阳光多好啊,洁白的柳絮在广场上飘呀飘。他推着一辆崭新锃亮的轻便自行车,车筐里放着红皮笔记本,扉页上写了一首工整的爱情诗。那是他卖了一季的西瓜攒下的。英子正站在有几只鸽子的舞台下,捧着一包玉米籽,一把一把地撒。他把自行车撑起来,取出红色笔记本贴在胸口,站在英子的后面,等她撒完最后一把,再把那首背了几遍的情诗念给她听。他闭着眼睛等待幸福的时刻,突然听到一阵起哄的声音。他睁开眼睛,看见了愤怒的一幕。那个人,他叫王前进,居然当众抱起了英子,往远处走去。
他的爱情被这个可恶的人截胡了。
他握着匕首的手臂直发抖,猛地向破棉被插了一刀。
不久英子结婚了,新郎当然不是他。他买了一把匕首,别在裤腰上,想大闹婚礼现场。可是他看见英子娇羞地笑着被众人拥到前面,她像一束光,穿过人群把飞舞的灰尘变成了亮晶晶的星。他蔫蔫地回家了。后来有人给他介绍对象,有的比英子矮,有的比她黑,还有的比她瘦。他挑了好几年,最后有个女孩特别像英子,最可气的是她比英子机灵。他觉得不安心,让人家走了。过了而立之年,身边的女孩比秋风扫过还干净。再后来,提亲的都是带着孩子的二婚女人。
王前进自从截胡了他的爱情,一路顺风顺水。英子长着圆脸盘,算卦的都说她是旺夫相。王前进刚开始在西山搞了个小煤窑。矿山治理后,开了个加工粗苯的小厂子,如今发展成煤焦化工公司,旗下还有运输公司、洗煤公司和机砖厂,干啥啥成。
英子跟谁,不就是旺谁吗?这一切本来都是自己的。没有回忆就没有伤害。他坐起来,看着窗外的柳絮滚成篮球大的团,在墙角推来涌去。他从碗里抓起半片洋葱狠狠咬了一口,呸到地上。这些天,王前进天天在村子里转,修了一条通到县城的水泥路,还把老舞台拆了,建了更高级的。风头全被他占尽了,那些跑到他公司里当哈巴狗的村民围着他,恨不得把王前进举起来,亲上几口。
今天是什么日子?正是他向英子求婚被人截胡的日子。他下了土炕,把匕首别在裤腰上。他已经想好了,就在舞台前,就在人群中间,他要把那个人放倒。反正自己无牵无挂,死活一样。
正要出门,他听见墙根有人说话。两个工人居然扯着皮尺丈量他的房子。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工人说,王经理要把你的房子重修一下。这是要出自己洋相吗?他怒吼着:谁敢动老子的房子,我捅死他!欺负人欺到老子头上了?!怎么不去翻新别人的。
另一个工人说:还有驴耳的房子,王经理也要给他修建。
他躺在床上,又看见纷飞的柳絮,抓一片在手心突然化成了水。原来是雪。满地都是鸽子,王前进抱着英子往外走,他紧追几步,从怀里掏出匕首,一刀扎在那个人后背,血顺着衣服渗出来,地上流成红河。
他吓得惊叫一声,一身冷汗。原来是个梦。
两个工人早走了。他把裤腰上的匕首摸出来,顺手丢到柴火堆里。拍拍手,对自己说:梦里给他一刀,也算。这事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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