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才和田二妮死的那天夜里,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清晨一看,整座村庄像披上了一件厚厚的白袍子。
七十岁的田二妮肺癌晚期,熬了两年,熬成了晚秋的一根干豆角。田二妮临了跟男人说,她不想住在那个小盒子里,嫌憋屈。男人说,你放心,我给你做口棺材,田二妮这才闭了眼。
田二妮前脚刚走,支客的梁四爷就打发德发去找老天才帮忙做棺材。德发在没小腿的大雪里,一步一跋涉地来到老天才家门口,敲了半天门,也没敲开。德发顺着窗户缝往里看,见老天才穿着衣服,直挺挺地横在炕沿上。德发预感不好,三两脚把门踹开了。老天才的身体尚存温度,可是德发怎么叫也没叫醒。
老天才住村东头,田二妮住村西头。梁四爷两头跑,累得气喘吁吁,气得直骂老天才,你这个天才,死还跟人凑热闹,害得死人活人都不得消停,转身又心疼老天才,你既然是个天才,咋不挑个消停日子死,我也好消停地把你送走。
老天才一辈子没娶亲,孤身一人,他有个很考究的名字,叫孔景煜,上学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学霸,当年考取过京城的外国语学院。那时候村里人叫他小天才,一直叫到老天才,他那个考究的名字被天才这个绰号给埋上了。
小天才录取通知书到村部那天,村党支部专门为此召开了一次会议,会上一致认为小天才思想有问题,那么多学校不考,偏偏要考外国语学院,他的目的不纯。
小天才满脸汗水地跑到大队部取录取通知书,被村书记告知,他上大学政审没通过。
树上的知了吵着八月里最热的天,小天才的脸涨得通红,他没拢住自己的情绪,三说两说就跟书记吵了起来,书记一怒之下,把录取通知书撕了。还反了你了,自己啥成分不知道吗?书记吼完这句话,气哼哼地走了。书记的话,像一贴封条粘住了小天才的嘴巴。他爷爷是当地一恶霸地主,新中国成立那年被镇压了,那时候他还没出生。小天才看着那些碎纸片,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成分论取消那年,小天才已经快四十岁了,人又长得老相,被村里人叫成了老天才。村党支部又为老天才召开了一次会议,会上通过了书记的提议,让老天才到村小学做一名民办教师,把那一肚子学问献给家乡的教育事业。老天才说自己已颓废成一堆烂泥巴,再也糊不到墙上去了。
有一天,村里一个高中生被几道难题难住了,高中生他爹让儿子去找老天才。老天才三下五除二就给解出来了,此后就常有学生过来找他请教问题,跟他学英语。高中生的校长听说乡间埋藏着这样一个学识渊博之人,和乡教育助理协商多次,为老天才争取到了一个代课教师编制,待遇和公办老师一样,校长和教育助理亲自来请他。四十岁的老天才,看上去足有六十岁。他默默地给校长和助理鞠了一个躬,撇下两人转身走了。村书记听说后,点着他的脑壳问他,是不是还记恨当年那件事?老天才忙否认,历史问题,早已放下,只是自己已难担当此重任,不能误人子弟。
老天才会编柳条筐。他编的柳条筐精巧,形状多样,圆的扁的,六角的菱形的,件件像工艺品。他从来不卖,编好就摆放在他家那口黑色的柜子上。村里女人都喜欢他编的柳条筐,只要开口,他从来不心疼,让女人们挑自己中意的拿,为此他落得个好人缘。女人们一次次给他张罗亲事,从青年张罗到中年,甚至把自己的至亲介绍给他。老天才每次双手一拱,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多谢费心!说完赶紧溜之大吉。女人们私下里猜测,是不是当年考学那件事对他打击太大,导致他丧失了某功能。有的女人让自家男人问过老天才,老天才打着哈哈,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老天才住的是三间房,左边一间是厨房,兼顾前后门通道,两间卧室被一道墙隔成里外屋,留有一扇门,一把锁头常年落在那扇门上。有人说老天才的里屋一定藏着什么宝贝。梁四爷说,趁着大家都在,把门打开。钥匙没找到,梁四爷说,砸开吧。德发拿着一把铁榔头,手起榔头落,锁开了。
拉开那层厚厚的窗帘,老天才的里屋,与外屋的破败零乱截然不同,墙刷得雪白,地上一尘不染,有一股好闻的檩香味。南面一张小书桌,桌面上摊放着他那张裱糊在一张白纸上的录取通知书,年久的缘故,纸张已发黄,细看上面缺了一个通字,应该是当年遗落的。通知书的旁边放着一个六角形的柳条小筐,小巧玲珑,精致无比,里面叠放着一块浅蓝色绣花手绢,一看就是七八十年代年轻女人用的物件。德发说,这个老天才,藏了谁家娘们儿的东西?
往北看,戳着一个一人高的女人塑像,是当地的黄土所塑。塑像描了彩,红底带着白色碎花的小袄,水蓝色裤子,黑鞋子。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塑得是栩栩如生。
人们不禁感叹,这个老天才真是太有才了!突然,人们都愣住了,所有的情绪瞬间被打成一个死结。不知过了多久,德发打破静默,喊了出来,老天才为啥塑个田二妮在里屋藏着?
田二妮是老天才邻居家的二姑娘,比老天才小两岁。二十五岁那年,从村东头嫁到村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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