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媒人递信儿说,初六大李庄要来人。
我爹当然知道大李庄来人事关重大。
但我爹是个疲沓主儿,初六,还早着哩!
我爹手搭凉棚看天,这日头也是个贫命。你就是这天上的皇帝佬,何不坐床上,喝一碗玉米糊糊肉沫粥,再喝一碗红糖水冲鸡蛋花,穿大袍子蹬皮鞋,不忘提瓶好酒,比如沂河白干,慢慢来上天,没人会嫌你懒。偏偏急三火四,让人一睁眼它就挂天上好几竿子高,容不得人好好喝一碗玉米糊糊粥。我娘催我爹:“日子定了,那就按媒人说的来,快去他姑家和他奶奶家拉几口缸顶数,问问肖大家里的,把她家的猪赶到咱圈里来,还有,豆地里的草该比豆还高了。”
我爹捧住脑袋:“你烦不,还让人好好吃饭不?糊糊粥,糊糊粥,啥时能见天喝上碗红糖水冲鸡蛋花!”
红糖水冲鸡蛋花是我们这里待客的最高规格,得是贵客上门。
即将来的大李庄女女家,就是贵客。
大李庄的女女家相中了我哥,我哥当兵去新疆了。女方家上门来访是我们这里的规矩,人家金疙瘩银疙瘩的女女将来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一个锅里摸勺子的是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街,住什么样的屋,父母兄长都要一一把脉。看中人在相亲的过程里只占了三分,看看家庭是否安康富足和睦,又占三分。有了这六分,女方家便可坦然喝下男方准备好的红糖水冲鸡蛋花,高声说笑,谈婚论嫁,皆大欢喜。否则,人家会抬头看天说,日头高咧,田里的草要锄咧,圈里的猪要喂咧,恁桌上的红糖水冲鸡蛋花怎样地鲜艳夺目,香气扑鼻,人家眼皮也不抬,迈脚就告辞,不管媒人的一脸灰。亲事到这分儿上,十分里六分清零,基本就算黄了。
我娘对我爹说:“等事都办妥了,初六那天,有你喝的。”
我爹说:“到他姑家到他奶奶家,就这几脚路,缸盆那啥的,我一霎儿就办得,回头遇上肖大家的,我给她说说,我只给她一说借她家的猪使使,一说就中。”
我爹说:“才喝了一碗玉米糊糊粥,清肠寡肚的,好难受,我喝口酒,喝口酒耍耍它。”
爹喝了酒,一头栽炕上,直睡到红日西沉。
初三,我爹把最后一口酒倒进肚里,用筷子从已空了的咸鸭蛋壳里掏了三掏,又舔了一嘴后,大门响了。
天哪,大李庄的贵客来了,大李庄的贵客,提前来了。
大李庄的贵客在堂屋里转了一圈,我娘挣扎着从黑乎塌塌的床上抬起身来,为首的贵客伸出双手握住我娘的手说:“大嫂,你身体不好,莫起来。”
没有传说里的十口大缸,每口缸里都装着满当当的粮食,没有画着喜鹊登枝的红塑料壳绿塑料壳暖瓶,没有镶着红梅花的茶壶茶杯,更别提缝纫机收音机了。油星麻花的小方桌上,只有倒着的一个破酒盅,一个掏空的鸭蛋壳。喝得歪歪扭扭的我爹扶着门框说:“不对,日子不对咧。”
贵客们交换一下眼神,来到院子里,猪圈里没有传说中的肥猪,也没有成群的猪崽儿。
我奶奶听说贵客来了,举着包红糖风一样赶到我家。贵客站在猪圈边拱手说:“老人家,日头高咧,田里的草要锄咧,圈里的猪要喂咧,告辞。”
白花花的太阳照着猪圈上的茅草,照着猪圈边儿上的一卷儿钱,是钱,真真切切的钱。我爹即便站在十步开外闭上眼都能嗅到钱的味道,他捡起来,一时通往村外那条路上风起云涌的都是我爹变了腔调的喊声:“钱,大李庄的钱,大李庄的钱掉了!”
大李庄的贵客很镇定,为首的贵客淡淡地摆摆手,说他们谁也没掉钱。
我爹说:“可是,可是……”
贵客说:“回了。”
我爹蹲在猪圈边抱着头,二十块钱哪,小学校里的邱麻子邱校长一月才使多少钱。我爹仰起脸,他闭上眼睛,一手儿沂河老白干,一手儿红糖水冲鸡蛋花,神仙呀!
我爹笑了,我爹攥着钱,又呜呜地哭了。
我爹用我奶奶拿来的那包红糖冲了三碗鸡蛋花儿,他一碗娘一碗我一碗。爹一气儿喝光了那碗鸡蛋花儿,一抹嘴,出去了。
爹用那二十块钱,买回来两头小猪崽。
两年后,正如媒人说的那样,我家每口缸里都装着满当当的粮食,有画着喜鹊登枝的红塑料壳绿塑料壳暖瓶,有镶着红梅花的茶壶茶杯,肥猪满圈也就罢了,更重要的是,还有一台让人看不够爱不够的电视机。
大李庄的女女嫁过来了。
我哥悄悄说,女女她爹一高兴没留住嘴,如果爹那天捡了钱,没有追出来,这亲事就算黄了;即便追出来,却又买了酒吃,这亲事也算黄。女婿家穷,倒不是最要紧,要紧的是人不能落了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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