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什么。”母亲平静地说道，“每个人的一生，都有可能会经历到一些软弱、晦暗、难熬的时候，就看你有没有勇气走出来。深陷其中，就万劫不复，走出来就海阔天空。”
说完这句话，母亲就离开了。
周凤岐百思不解。
第二天，赵勤把一个十多岁的流浪儿带到周凤岐跟前。
“这个孩子一直在静安寺附近混，好像还认识秦放，应该知道些事情。可是我问了他半天，他一句话都不跟我讲。”赵勤说。
男孩歪着脖子，鄙夷地盯着赵勤说道：“我早饭还没吃，肚子饿，没力气跟你闲扯。”
周凤岐拿出两个肉包子给他。男孩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你认识那个失去记忆的男孩秦放吗？他死了。”周凤岐轻声说道。
男孩很是惊讶，说道：“真的呀？他人不错，够义气的。不过我不知道他原来叫秦放。”
“跟我说说他的情况吧。”周凤岐说道。
男孩想了想说道：“他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就说他的家在上海，他想回家，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就这些……”
“你跟他一起混了那么久，不会只知道这些吧？”周凤岐又道。
男孩目光狡黠，嘿嘿一笑，什么也没说。周凤岐拿出一个银元，丢在桌上，银元打着转儿，哗哗作响。男孩笑笑，一把抢过，吹一口气，凝神听了听，非常满意，就又说道：“我估计他应该是从苏州老家逃出来的。苏州老家有他的父亲，母亲有可能是上海人。他来上海是为了找他妈妈，但在半路上好像是被车撞了，挺严重的，但居然没死。他被撞后，脑子坏掉了，记不起家在哪里，不知道妈妈在哪里，所以只能流浪。”
“这些你是听他说的吗？”周凤岐追问。
“也不是。他记性不好，说话有一句没一句的，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说过什么。我是从他说过的话里猜出来的。”男孩又说了一些，然后就走了。
至此周凤岐已经知道了一个大概。秦放这次独自从苏州来上海的本意，的确是为了投奔他妈妈唐小妹的。而且从唐小妹见到周凤岐的那种忐忑表情看，她很有可能已经见过儿子。但是现在出了事，她必定会死不承认见过秦放。
想到这些，周凤岐略一踌躇，马上又做了个新布置。
四、
此时此刻，唐小妹独自坐在客厅里，失魂落魄，黯然神伤。昨天在客厅门口撞见周凤岐以后，唐小妹心里就开始隐隐不安。她之前在一个场合里见过这个巡捕房探长，据说凡是需要他出现的地方，必定是有恶性案件发生。而一旦他出面，再怎么复杂的案子也能理清楚，是一个厉害角色。
昨天在周凤岐他们走了以后，她就问丈夫，这几个人来这里干什么？
周凯龙沉吟片刻，说道：“你儿子来上海了，现在就在土山湾孤儿院里，并且来这里找过你。”
唐小妹似乎感到非常意外，说道：“真的啊？这不太可能吧。他在苏州老家呀！”
“那个探长给我看了照片。我见过你儿子，就是他。”周凯龙沉着脸，冷冷地说道。
唐小妹一阵紧张，说道：“对不起，凯龙，我也不知道他会找上门来呀。”
“我告诉你小妹，其他的事我们好商量，唯独你这个儿子，我绝不会接受。他是秦家的种，我可不想让他待在我家里。”周凯龙语气很坚决。
唐小妹知道丈夫的脾气，说一不二。更何况这件事也不能怪他，本来婚前他就跟自己明确说过，而自己也答应过他，所以才会狠狠心，同意前夫把儿子带走。那一年她眼看着没法把儿子留在身边，无限痛楚。但又一想，自己若是不放弃儿子，周凯龙是不会答应娶她的。这样即便儿子在身边，她一个弱女子，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养活自己，还怎么去照顾儿子呢？再说了，能够做周凯龙的姨太太，这是上海滩多少女人的心愿呀。那个时候，她也没有料到秦一鸣日后会破产，她总以为秦放跟着父亲，会生活得很好的，至少要比跟着自己强百倍。唐小妹想起这些就懊恼不已，她觉得，如果能预料到秦一鸣会破产，她当时或许就不会丢下儿子了。而就在几天前，她回家时，突然看到有个男孩站在大门口朝里面张望。她几乎没怎么细看，就认出那是儿子秦放。她又惊又喜，可是又担心被周家人看到，就赶紧带着儿子去了一个偏僻的饭馆，让他高高兴兴地饱餐一顿。详细询问后，她才得知儿子这次是独自来上海找妈妈，半路上被车撞了，并导致失忆，还落下满身的伤痕。唐小妹听着儿子的叙述，伤感万分。好在儿子命大，而且他失去的记忆也正在恢复当中，便又万分庆幸。
这个时候，秦放提出要跟她一起生活，这个要求委实难住了唐小妹。她很清楚周凯龙是不可能答应这件事的，所以就想多给儿子一些钱，要他回家去。但儿子坚决不肯，他哭诉着在老家太苦了，父亲还一直打骂他，不管他，他想跟妈妈在一起。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唐小妹发现自己没有一点点控制的力气。秦放见母亲犹犹豫豫，一点儿也不痛快，就知道妈妈不想接受他。这一点，他之前不是没有预料到。但当这种场面真实展现在眼前时，眼泪瞬间漫过他的眼眸。
男孩悲伤地回忆起从苏州到上海这一路，自己一个人沿着铁路走了上百里路，又饿又冷，又惊又怕，要不是怀揣着可以从此跟妈妈在一起生活的梦想，他根本支撑不了这么久。男孩擦去眼泪，心里很清楚，妈妈是爱着自己的，但是现在她也有难处，没法收留自己，那么自己也不应该令她为难。母子俩就在饭馆里泪眼相对。当秦放洒泪跑出饭馆时，唐小妹心如刀绞，肝肠寸断，但却无法从内心找出一点点追回儿子的勇气。她眼看着儿子越跑越远，自己却只能在饭馆里号啕大哭。
这个时候，用人把今天的《申报》送到客厅，放在茶几上。唐小妹随手翻阅，突然就看到了土山湾孤儿院有个孩子死亡的报道。定睛细读，她很快断定这孩子就是秦放。
唐小妹无声哀号着一路狂奔，很快就赶到土山湾孤儿院墓地。这里野墓凌乱，掩埋着好多无家可归的幼小生命。
唐小妹很快找到一个新动土的坟茔，一看到简易墓碑上黄乔治这三个字，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哭喊道：“儿子，儿子……秦放，你怎么会这样的呀？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该拒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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