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团是涞阳大礼堂的检票员。他极高极胖。认识他的时候我十一岁,他该是四五十岁。凭我一个孩子的模糊记忆,只觉得我从没见过这么高这么胖的人,他似一个大粮囤,肚子上的肉一走一哆嗦,能让人联想起滑嫩嫩的水豆腐,这让童年的我总有一种想拍拍他肚皮的强烈渴望。或许正是这奇特的体形,老团没娶上媳妇。
大礼堂是县城的文化中心,全县各种大型会议一般都在这里开。当然它的主要功能还是演戏放电影。这里几乎每晚都会放电影,间或唱戏,从没冷清过。那时候,电视机稀缺,县城居民就指着大礼堂解闷呢!
老团块儿大,门神一般,混混们都怕他。
检票时,总会有一些半大小子在门口捣乱起哄,想方设法不买票混进去,所以礼堂门口总是乱哄哄的。老团一丝不苟检票,观众把软软的电影票递过来,他瞄一眼,撕个角儿,把检过的票递给观众,顺便把那个撕下来的“角儿”丢进旁边的一个纸箱子里──老团爱干净,捎带脚儿就清了垃圾。一开始,人三三两两地进,再往后,接近开演的时间了,买了票的观众着急往里进,挤疙瘩,那群半大小子开始起哄捣蛋,想蒙混过关。老团边检票边用余光踅摸,遇到哪个小子探过身子,眼一瞪,喊声“呔”,那小子就得缩回去。观众进完了,就剩下老团和半大小子们对峙了,双方都不软不硬,那边求:“老团,让我们进去吧!”他答:“等着!”等到什么时候?快散场了,大概还剩几分钟了,如果是“打仗”的电影,该是八路军吹冲锋号总攻的时候,或者是打完胜仗奔赴新的战场,老百姓沿街欢送往战士怀里塞鸡蛋的时候,老团会说一句:“进啵!”身子一闪,小子们便撒丫子跑进去看看电影小“尾巴”。
戏或电影散了,老团送走最后一名观众,把落在箱子外边的“角儿”捡起来,扔到箱子里。关大门、上锁,吆喝上同事们,拎上装着“蝴蝶”的纸箱子回宿舍。
老团检了几十年的票,那些“蝴蝶”每年能收多少?至少十几箱吧。
老团工作认真,口碑特好。县公安局长是他老乡,想把他调到公安局,公安局是个吃香的好单位。局长跟老团一说,他竟不同意,说:“检票,才热闹。别人下班跟老婆孩子亲热,我只能跟枕头说话,我多热闹一会儿是一会儿。”
又过了几年,老团到了退休年龄。过几天,就该办退休手续了。这晚,大礼堂上映《解放石家庄》,这部片子在当时也算“大片”了,很吸引人。按过去的经验,如果放一般的电影,上座率最多也就七八成,但这次上座率肯定会百分百,捣蛋钻空子想逃票的也肯定多,礼堂经理考虑到检票口压力太大,便向驻地派出所请求帮助,派出所来了四名民警帮助维持秩序。老团说:“观众又不是坏蛋,来警察干吗?”经理说万一闹事的多怎么办?老团想了想,给经理出了一个鲜招,说:“咱不如先进后查。”老团就跟经理说个仔细,所谓“先进”,就是观众进礼堂时不检票,先放进去,至于“后查”,就是到了放映厅再挨个查。没票,对不起,请出去。老团说:“咱把话放狠点儿,再加上有警察‘镇着,估计不会有人混票。”经理想了想,可行,就这么办了。然后就紧急写了个“先进后查”的告示贴在礼堂大门口,那上边特别强调对逃票者罚款,“罚款”两个字下面还特意画了两条红杠以示重要性。结果那天晚上,两千个座位的大礼堂涌进来的观众足有三千。那些逃票的自然没座位,就贴着墙或在走廊里站着,这样就挡住了那些买票坐着的观众视线,买票的理直气壮,喊着要逃票的闪开,但这次逃票的人多,“众志成城”,却不理这个茬儿。吵闹、谩骂……大礼堂乱成了一锅粥。经理傻了眼。这么多逃票的人,挨个查,那得查到什么时候?电影还演不演?经理脑门儿出了汗,老团脑门儿也出了汗。法不责众啊!没办法,就凑合着演吧!
好在没出大事。电影散了,经理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苦笑着望着老团说:“老团你这个主意好,零存整取,把那些逃票的’打捆儿放进来了。”
几天后,老团办了退休手续,准备回乡下老家。经理选了个日子给他办了欢送酒,从来不喝酒的老团竟喝了一杯白酒,醉了,搂着经理呜呜哭,说那场《解放石家庄》,是他故意出的那么个馊主意,他挡了那些人几十年,总觉得对不起他们,那次就想让他们看场“全本”电影。
退休后的第三年,刚刚六十出头的老团死了。丧事是他侄子们料理的。侄子们除了在他灵前烧了冥币纸钱,还烧了瓷实实一麻袋花花绿绿的纸屑──那几百万只“角儿”被点燃,升腾起柔柔的火焰,黑色的灰烬飞上天,状如一只只欢乐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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