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天津人把个头高的人,叫大个儿;把个头极高的人,称呼旗杆子,这因为那时天津卫最高的东西是娘娘庙前的一对大旗杆。据说这旗杆原先是一艘海船的桅杆,高十丈。嘛时候移到这儿来的,其说不一。反正站在它下边使劲儿往上仰头,直仰到脑袋晕乎,还是瞧不清旗杆子的尖儿伸到哪儿去了。
可是,真正称得上旗杆子的,还得是家住锦衣卫桥边的一个人。他有多高?至少比一般人高四个脑袋!鸟儿飞低了都会撞上他。他过城门时必得走在正中间,城门洞是拱形的,中间最高,靠边走就得撞上。东门上沿的左边缺半块砖,据说就是他的脑袋撞的。人都这么说,信不信随你。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人叫旗杆子了。十二岁已经高人一头,十四岁高人两头,十八岁高人三头,二十岁高人四头。人高,胃就大,饭量如虎。别人一顿饭顶多吃三个馒头,他吃八个,还得喝四碗粥。
男人向来靠干活吃饭,可是能叫他干的活只有三样:盖房子时往高处递砖头瓦片,擦洗店铺门上边的招牌,天黑时点路灯。别人用梯子的事他全不用,可是这种活并不常有,这就得叫他饿肚子了。然而,他饿肚子,并不全是活儿少,还因为他怕见人。他走在大街上,孩子们总拿他当作怪物,笑他、骂他、用石头砸他。他怕人们见到他时,露出的那种吃惊和嘲笑的神气。他从不招惹任何人,人人却可以招惹他。这也怪不得别人,他确确实实高得吓人。一天夜里他一手提个油罐,一手举着一个小火把点街灯时,迎面过来两个人,黑乎乎撞见了他──一个巨大的比房檐还高的黑黑的人影,吓得这两个人大声尖叫,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也不要了,失魂落魄地掉头就跑,好像撞见了鬼。
他平时躲在屋里,很少出门,甚至不到院中。别人在院里,如同羊在圈中,墙外边看不到;他在院里,好像马在栏里,上半身高出墙头,外边全看得见,十分滑稽,谁见谁笑。逢到这时候,他赶忙猫腰钻进屋,常常还会“哐”地一头撞在门框上。
这么大的人,天天蜗在家中。在屋里没法站直,长胳膊大腿没处放,他也没有劲儿动弹,肚子和饭锅全是空的。锅空了没声,肚子空了咕咕叫。饿极了只有硬着头皮出去找活干。河边有装船卸货的活,他干得了吗?别人扛到肩上的活儿,他要扛起来,得像举到房顶上;肚子里没东西身上哪来的劲儿?
他怕人,从不和人说话,好像天生不会说话,只有房前屋后几家邻居碰见时,点个头。没人到他家串门。好像他一个人就把屋子填满了,谁还挤得进去?因此,谁也不知道这个大怪物怎么活着?也没人关心他的肚子,最多是闲聊时说说他会娶老婆吗?谁会嫁他?
清明后的一天,他上街找活干,像没头的苍蝇那样到处乱撞,忽有两个穿戴像模像样的中年人笑嘻嘻迎面走来,仰着脸问他:
“我们给你一个活儿,一天三顿饭管饱,外加五个铜子儿,你干吗?”
旗杆子一怔,他不信有这种好事,多半拿他找乐。他问:“嘛活儿?”
这两人说,他们是西头公园的,给他的活儿是站在公园门口收门票。游客在售票房买了票,来到门口把票交到他手里,他收了票放人进去,就这么简简单单一件事,别的嘛也不干。真有这种好事,还管三顿饭吃?是不是天上掉馅饼了?他天天最苦的事是挨饿,有吃的还有什么不行,当即答应了。
没想到他一答应,那两人就笑了,其中一个留八字胡的人说:“我们早听说你的大名,已经找了你二十多天,今天运气,把你撞上了,明天一早你就来上工吧。”
旗杆子还是猜不透这到底是嘛差事。
转天他到了西头公园,他的差事确实如那两个人说的,再简单不过。只站在大门口收门票,别的任嘛不干,还有三顿饱饭吃。他每顿吃十个馒头居然也没人管。这样,天天吃得肚子像个石鼓,梆梆硬,睡觉前得喝半壶凉水,化开肚子里的东西,身子才能放平躺下。他愈想愈不明白,这种事谁不能干,为什么偏找他这个大饭桶?游人个子矬一点,还得踮起脚,才能把票撂在他手里。
可是,渐渐这件事的缘故就清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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