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九爷去世的那天,正是他八十八岁生日。
东间的大屋里,已闹嚷嚷地挤满了人,都是跑来帮忙的。这是魏家台村的大事,尤其是魏家台红白喜事组织成员们的一件大事。因为魏九爷虽不是什么村委村官,也不是大贤大儒,却是村里的公众人物——“大了”!
魏九爷的这个职称是方言,用文字还真的不好表达。大就读大,好办,但“了”字,要读“燎”。这个叫法,多少年多少代就这样传下来了,至于怎样解释,也没人去深究,姑且理解为:大了大了,大事小情,全包全了。
说起“大了”,那可不是一般人物,能在一个四条街八道巷,三十六条胡同,几百口人的大村当“大了”,那是要有真功夫的。
其实魏九爷家,三五代之内也没个干部,本人也只是一介平民,但他有个撒手锏,那就是十分精湛的“木工手艺”。
有了这个手艺,村里家家户户,魏九爷走了个遍。大大小小的人,没有他不知道的,东家西家的事,没有他不兜底的。更关键的是,他热心肠。但凡谁家有事,不论是婆媳矛盾,还是邻里纠纷,田边地角,丢桃偷杏摘倭瓜,都是他出面解决。他过得很充实,很累,也很开心,但还有个与他并不相干的事,却让他耿耿于怀,很是牵念,那就是村里的两个年轻的哑巴。
两个哑巴东街西街各一个,年龄相差三岁,都是三十开外的人了,当然也都是村里二十几个光棍中的一员。正常男人穷点,笨点,矮点,傻点还娶不上媳妇呢,哪就轮到他俩了。他俩自己想没想,别人不知道,但村里人甚至是他们两家家里人,也没把他们的婚事在脑中过过。
魏九爷却不这么看。
魏九爷凭自己的“面子”,找到了会“拴杠”的老奎,用两顿二锅头,泡软了老奎的心。自己六十多了,也该有个传人了。前几年,村里就有几个脑瓜灵光的后生先后找过他,但他始终没应。没多久,老奎摔了腿,结果西街老表叔去世,就是从外村找的拴杠人。但手头这点绝活儿传给个哑巴,老奎心里有些不顺劲,但有魏九爷二锅头的催化,还是应了。在一个月白风高的夜晚,老奎把“拴杠”的绝活儿,传给了两个哑巴。
所谓拴杠,就是老人去世抬棺材时,用大绳把大杠拴牢,拴正,固定好。这个看上去简单,但却相当紧要。因为,这不仅牵扯十几个抬杠人的安全,更关乎对逝者的尊重,绝对马虎不得。
这拴杠,也很神秘,他们拴杠是不允许别人看的。尤其是结尾时拴的那个花扣,更是神秘,要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据说还有个恭拜手势,至于拜谁,从来就没人说破,也就不被外人知道。
那个月白风高的夜晚之后,两个从来无人问津的哑巴,俨然成了每个事主家的座上宾。
经过“拴杠”的传授,和老奎一样,魏九爷对两个哑巴也有了新的认识。这两个后生,不仅手头灵巧,还懂事明礼,从小到大,没做过任何不该做的事。“好人做到底吧。”在魏九爷又一次与老奎整二锅头时,跟老奎说,“这回该我了!”
春去秋来,两个心无挂碍的人上手很快,柜橱、案几、桌椅板凳,很快就出了成品。柁檩房架,也样样能拿能放了。
魏九爷带两个爱徒走在街上,引来了不少的目光,其中就有西街那个已寡居五年的白小凤。
白小凤与大哑巴刘三同岁,当然也和魏九爷的儿子魏小宝同岁。她娘家还有个小她六岁的妹妹,与二哑巴白春儿年龄相当。只是姑娘从小腿就不好,走路拐拐拉拉的,属牛,二十八了。这些情况,也都被魏九爷扫听齐了,并托白小凤的二姨夫老奎,给过了话。
没几天,老奎就回话了。但却也像两个徒弟一样,不说话,只伸出了两根手指。这个动作,只有魏九爷明白,这是两瓶二锅头。哈哈,魏九爷心里一动:有门!
今年似乎暖得早,清明刚到,几片残雪消尽,永定河大堤上,已有了淡淡的春意。魏九爷独自过了堤,脚步蹒跚地走向了魏家坟外的一棵柳树,不小心脚下一绊,却被两个已等在树后的人抢上去扶稳。
大哑巴刘三说:九爷爷以后这个日子您就不要来了,这事就交给我俩吧。
魏九爷与他俩对话,没有障碍,甚至不用什么手势,看看口型或眼神就懂了。
九爷说:能来就来吧!
九爷的儿子魏小宝和刘三同年同月同日生,虽聪明乖巧,但到四岁夭折时,也没从嘴里说出过一个字。村里人都安慰九爷说,有的孩子说话晚,也许哪天就喊爹了,九爷点头称是。
二哑巴没说话,却抄起了手边装了冥纸的袋子。
魏九爷那天是被两个徒弟背回来的。三天后,便是他老人家八十八岁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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