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一大早,破缸生产队爱芳嫂家唯一一只下蛋老母鸡不见了。这在20世纪80年代的农村,可是件大事。那时,老人补身子、小孩长个子只能吃鸡蛋,就连学生买本子也只能用鸡蛋换。蛋是钱,钱是蛋。鸡没了,钱就没了。
破缸生产队是我管区,接警后,我立马踩着我们所那辆老边三轮前往。
爱芳嫂牵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伫立村口石拱桥畔,像迎救星一样迎我。身后一棵顶着鸟窝的老柿子树上,几只小鸟叽叽喳喳抢啄枝丫一个残存的瘪柿子。不堪摧残,瘪柿子于空中坠落,“羊角辫”正好奇地抬起了头……
才爬到爱芳嫂家屋背半山腰,边三轮熄火了,我只好弃车步行。
因为步行,我在薄霜如纸的林中小路上,发现了两行若有若无的鸡爪印。儿时知道“看兽路,安套子”的秘诀,循着地上的“个”字走向,我来到一座破庙前,找到了那只被山鸡吊脚套悬起一条腿,挣落一地毛,惊泻一摊屎的老母鸡。
爱芳嫂千恩万谢,死活要留我吃碗面条再走。山里人好客,我推辞不过,悄悄把四两粮票和五毛钱伙食费,压在厅桌上装瓜子、花生的点心盒底下。
几个小孩儿在厅门口跳橡皮筋。“羊角辫”踩着小伙伴们“一二三四五六七,马兰开花二十一”的节奏,“挑勾跨绕”来回踏跳,脚尖儿如同乐师琴弦上律动的指尖儿,灵动而有韵味。知道我在看她,小女孩儿对我撩撩小刘海儿、眨眨小眼睛。脑门上那枚被瘪柿子砸红的“公章印”,令人忍俊不禁。
爱芳嫂从厨房端出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条,招呼我趁热吃。我道过谢,用筷子搅动面条,碗底赫然露出一只鸡腿!按乡下习俗:给牵猪牯(公猪配种)的人煮面埋两个鸡蛋,给走亲戚的客煮面埋三个蛋。而煮面埋鸡腿,是只有贵客才能享受的最高礼遇。
热气拂脸,感动暖心。我大口吃着面条,脑门和鼻尖沁出亮晶晶的汗珠。
爱芳嫂安顿好我,便去院子里安抚那只受惊的老母鸡。系在腰间的碎花围裙,勾勒出山里女人的身段和干练。她风风火火把一盆拌入安神草和攀天藤籽的糠食放到老母鸡面前,又急匆匆进屋拿修鸡笼的工具,还特意到桌前再三嘱咐我:“不好吃,千万莫客气。”
“好好款待人家,可不能慢待哦。”里间传出老人的声音。“那是我瘫痪的婆婆,老人把你当恩人哩。”爱芳嫂粲然一笑,麻利地拿起钉锤出去了,留下一股好闻的草香味儿。
“快吃吧。”跳橡皮筋的小女孩瞅着我,小眼睛眯成两弯下弦月。男娃们跟着起哄,朝我做鬼脸。山村寂寞,终日难见一个外人,何况是我这个穿蓝制服的警察呢。我也是从农村来的,也有看热闹的好奇心。
心情好,胃口好,吃得特别香。很快,面条消灭光,鸡腿碗底现。我顾不得揩额头上快要滑下的汗水,开始享受“最高礼遇”。就在我抓起鸡腿张嘴撕下一片肉时,刚才还跳橡皮筋玩得好好的孩子们,突然间像着了魔,一窝蜂似的向门外的院子里奔去,一边跑一边高声喊叫:“吃掉了,吃掉了……”
正纳闷,落在后头的“羊角辫”由于跑得太急,过门槛时一只脚没跟上,整个人一跤摔了出去。我连忙过来将小女孩扶起,替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蹲下身来问怎么回事。
“羊角辫”噙着泪花,老半天才怯生生地告诉我:“鸡腿是借的,全村就这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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