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头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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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香从四十岁就做上头婆婆。

过去乡下姑娘出嫁前,要请人给姑娘“扯脸”,又叫“上头”。所谓“扯脸”,就是用两根细线拗在手指上,手指一张一合,贴在脸上的细线就扯掉了脸上的细汗毛,并把眉毛绞成一弯新月。然后用石膏粉涂面,使脸蛋细腻光滑。

请来给新娘扯脸的人称为“上头婆婆”。这上头婆婆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必须有儿有女,家庭幸福圆满,不得有死过丈夫的“断扁担”,或者离婚再嫁“跨二道门槛”的人。

在金竹坪,槐香是最合适的人选,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在她三十八岁那年考取了大学,那时的大学不像现在这么好考,好像一个区一年也考不取一两个大学生,偏偏槐香的儿子考上了,这是多大的荣耀。

一般来说,做上头婆婆总得有个五六十岁,才有个德高望重的样子,再说有些条件得经过时间检验才能见分晓。槐香也没想到自己四十岁就做了上头婆婆。

第一次来请槐香做上头婆婆的是梨树湾的建辉,槐香起初推辞了,建辉说:“在这金竹坪,没有谁比您更合适了,就算我建辉高攀,请您屈尊给我姑娘茯苓上头。”

槐香就应下了。

那天是农历八月十二,天空瓦蓝,没有一丝乱云,阳光很暖和,水田里刚收割完稻子,到处弥漫着稻草的气味,这对于一个农人来说,是一种特别亲切的味道。

槐香穿了一身新的裤褂,包了新的头巾,怀里揣着搓好的两根细麻绳进了建辉家的大门。

喝过茶,把建辉老婆端来的板栗核桃各吃了一个,槐香就上了茯苓的阁楼。

阳光从贴了“囍”字的窗格照进来,落在茯苓的脸庞上,真的有一层细茸茸的汗毛。槐香在茯苓对面坐了,先给茯苓道了喜,就开始扯脸,一边扯,一边问茯苓疼不疼。茯苓倒是说不疼,眼泪却忍不住流了出来。槐香知道她不舍得离开爹娘,当年自己从东流河嫁到金竹坪来时,就在家里哭了好多回。

“好闺女,孩儿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你舍不得爹娘,爹娘也舍不得你,但是树大了要分枝,藤长了要开花,迟早要跨出这扇大门。你高高兴兴地走,经营好自己的新窝,爹娘才能为你高兴。”槐香把茯苓的眼泪给劝住了。

上头婆婆似乎有这个义务,一边扯脸一边给即将出嫁的新娘做心理疏导,让她满脸笑容地离开娘家。

这是槐香职业生涯的开始,她做得很仔细,茯苓那张像红苹果一样的青春脸蛋,被她打磨得容光焕发。阳光照在脸蛋上,呈现一种半透明的水红色,甚至看得见细密的肌理。

槐香收好细线,开始扑石膏粉,扑匀了,又用一块红绸轻轻擦拭,茯苓的脸蛋更加白里透红,光泽诱人。槐香拿过镜子要茯苓看,茯苓这时才觉得自己是真的好看,好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按照流程,新娘的母亲也要来看一眼,她还是第一次发现这个跟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女儿,竟这么好看。她连忙谢过槐香,说槐香给茯苓开了一个好兆头,女儿日后定当顺顺当当,平平安安。

槐香这才把心放到肚里,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香包,说:“这是我亲手缝制的,送给茯苓,她日后的生活一定香甜如蜜。”

母女俩一迭声地感谢,建辉也上来给槐香封了利市。槐香手里捏着那红包,觉着有点厚,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举手之劳,是不是有点多了?”

“您这第一次就为我姑娘上头,再多也无法表达我们的谢意,只是家底薄了些,您莫笑话。”

茯苓的婚事办得顺遂排场,出嫁以后日子也过得称心如意。建辉逢人就说,万事看开头,槐香头上得好。

自此,请槐香上头的人家越来越多,她也是有求必应,总是尽心尽力给人家把事办好。

岁月无声地流淌,一个一个女孩长成大姑娘,又一个一个出嫁了。槐香脸上也有了皱纹,每每为姑娘们上头,看到她们青春光鲜的脸蛋,她就会感慨岁月沧桑,时光无情。

形势变化很快,先是土地承包,责任到户,接着几乎所有人都做起了生意,然后,村里大多数年轻人都外出打工。

这些对槐香影响不大,她还是做她的上头婆婆。虽然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但婚礼总会在金竹坪办,已经六十多岁的槐香,现在才真正成了上头婆婆。

这一年国庆节前,下坪的桂枝回老家办婚礼,她丈夫是福建人,他们来请槐香给桂枝上头。那个福建男人把一个特大的红包,先放在槐香坐的木椅旁的茶几上,槐香瞟了一眼,至少有五千元。

福建人讲的话很不好懂,桂枝只好自己来说。

“你爹怎么不来?”槐香觉得奇怪,按说这事是该做父亲的来的。

桂枝低着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槐香看着她隆起的腹部,至少怀孕三四个月了。

“桂枝,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这双手若是破了规矩,我在金竹坪就待不下去了。你这脸我不能扯,头不能上。”槐香说得坚决,一边说一边把茶几上的红包递给了桂枝。

福建男人还想说什么,桂枝强行把他拉走了。

虽然金竹坪不止一个上头婆婆,但槐香退了的,有谁愿意接,又有谁敢接呢?

没有人给桂枝上头,他俩开车到镇上的理发店,请理发师用剃头刀仔仔细细把脸刮了一遍,又扑了香粉,那光亮、那细腻丝毫不比扯脸的差。只是人们说,那些冰凉的铁家什在脸上侍弄一遍,只怕这以后的日子也是冰凉如铁吧。

槐香说,我不做是有我的原则,至于交给理发店,以后的日子就会冰凉如铁,这我倒不相信。她依然去喝了喜酒,随了礼。

一晃到了腊月,秋菊的爹早就来请了槐香,说秋菊过年前回来办婚礼,要请她去做上头婆婆。他还说,您放心,不会像桂枝那样的。

槐香满口应承下来。

这一年,雪下得太大,秋菊和她的男朋友开车往家里赶,在栗树坳出了车祸,两人都没抢救过来。

那是怎样的惨景啊!金竹坪的北风吹来的不是秋菊家的哭声,就是人们的叹息声,槐香的丈夫是一个特坚强的人,和他结婚几十年槐香从没见过他流眼泪,那天他去了秋菊家,是一路哭着回来的。

丈夫回来了,槐香去了。

她要为秋菊扯脸,为秋菊上头。秋菊的爹说:“你这使不得呀。”

“是你请的我,我也应承了,我就该来做我应承的事。”

槐香说得斩钉截铁,不容商量。她一丝不苟地为秋菊扯脸,把她的眉毛绞成一轮弯月,又拿出香粉为她扑匀敷净,还把她的头发梳了一个好看的发髻。

“孩子,放心去吧,槐香婆婆为你梳妆好了。”

为死人扯脸上头,槐香的手废了,从此再没有人请她为新娘上头。

桂枝的日子过得红火和睦,并没有像人们说的那样冰凉如铁。于是,新娘们都乐意到理发店去修脸,去盘头发,去化妆了……时尚新潮,洋气光鲜。

上头婆婆们都失了业,她们每一年春天都约着到槐香家聚一天,回忆些往事,讲些趣闻,看满山的映山红开得鲜艳热闹,听溪沟里的春水汩汩流动。她们还唱一些五句子歌谣:

一把扇子二面黄,

上头画的姐和郎,

郎在这面看不到姐,

姐在那面看不到郎,

姻缘只隔纸一张。

聚会唱歌的人一年比一年少,最后,只有槐香了。这一天,她梦见秋菊,她说她的汗毛又长很长了,还是请槐香婆婆给她扯脸。

没过几天,槐香走了。

这天,山雀子在她门口的椿树上飞来飞去叫了一天,映山红开得铺天盖地。

金竹坪再没有了上头婆婆,柳坪区也再没有了上头婆婆。

春种秋收的日子依然在续写,春天的柳絮,冬天的雪花也依然如约而至。生活没有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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