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名字叫海,名字叫海的父亲当兵前从来也没有见到过海。
给父亲起名叫海的爷爷也没有见过海。
父亲曾问过爷爷,海是什么?
爷爷指着村子里有个半亩地大的池塘子说,江河湖海都是水,这池塘就是海。去,下海耍吧。
父亲光着屁股蛋子在池塘里扑腾,那时他以为,天下有水的地方就是村里的这一块池塘子。
父亲参军,跟着部队南下。
首长问,你们谁能爬山?
父亲把手举得高高的,我从小就上山放羊砍柴,每天翻山越岭如走平地,没啥说!
首长又问,你们谁会游泳?
父亲把手举得高高的,我会。村里的海,我能一口气扑腾几个来回,没啥说!
父亲的两个没啥说,就随着部队的改编成了海军。他以为海军就是要上舰艇,开着军舰像开着坦克车。
父亲被派去学习航标灯和柴油发电机的维护和保养,他学得很快,成绩也好。学习结束,他被分配到远离大陆的小岛上,岛上只有他一个人,守着航标灯。
排长对父亲说,这个小岛你就是岛长了,所有活着的东西都归你管。岛上活着的东西就是空中的海鸟、滩上的海龟、螃蟹。
排长说,守护好航标灯就是守护好祖国的领土。能看到航标灯的地方都归你守护,小海,你要自豪呢。
父亲很自豪。父亲每天的日子就是在小岛上巡逻,给航标灯添加柴油。父亲没有一点儿的失落。
日子单调枯燥,父亲却喜爱上了这个小岛。父亲说,在守岛的日子里,他真的学会了游泳,学会了钓鱼,学会了和海鸟交流。
寂寞的时候,父亲就给母亲写信,每周来岛上送给养的船就成了他们传书的鸿雁。
父亲的书信封封都是海岛的说明书,岛的静,岛的动,岛的趣,岛的乐,没有半句岛的苦,岛的累。
他告诉母亲,坐在礁石上可以看到水中的游鱼,扎个猛子可以捞出红薯大小的海参,晚上睡觉,都会有螃蟹来敲你的柴门。
母亲被父亲的描绘迷乱了,带着红薯干炒花生到了海岛。母亲等到上岛的日子遇到了风浪,被颠簸的母亲把胆汁都吐出来了,船还是靠不了岛,就这样依稀地看到个人影在挥手。母亲没有上岛,她决定死心塌地要嫁给父亲。母亲说,那么艰苦的日子父亲都乐观地面对着,跟着这样的男人,靠得住。
排长带着送给养的几个战士,为父母亲举办了个简单又热烈的婚礼。
母亲留下和父亲相伴在孤岛上守候航标灯,两个人的世界把寂寞过成了快乐。闲暇,父亲教母亲游泳,在滩头捉螃蟹抓海参。他们把钓的鱼晾干,让给养船带回连队的炊事班。
父母亲最快乐的就是给未来的孩子起名字。两个人对孩子叫什么名字争执不下,父亲说,周一、三、五,叫我起的名,二、四、六叫你起的名,星期天咱俩一起带出来玩。
于是经常听到父亲喊着,海星、海带和我一起出操,正步走;母亲会说,岛儿、灯儿开始做饭喽。
母亲怀上我的时候,遇到一场特大风暴。
浓雾翻滚,暴雨雷鸣,海天像倒翻过来,几十米高的巨浪一排排咆哮着疯了般拍到岛上,航标灯都被震得摇晃。父母亲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阵势,有些不知所措,偏偏柴油机发生故障。
母亲说,这么大的风浪,不会有啥船只过往的,等风浪小了再上塔修理吧。
父亲背上工具包,不能这么说。上级交给我的任务就是维护好航标灯,首长说过,岛上的灯塔是国家主权的象征,一分钟也不能灭。
父亲登塔,风浪扑得他站立不住。母亲担心,找来绳子系在父亲的腰间,另一端缠在自己身上,两人就这样守护在机器旁,在咆哮的海浪中坚持到天明。
父亲看着累瘫在身边的母亲,抚着她的秀发说,今天该哪个孩子陪咱出操了?
母亲抱着父亲哭了,父亲说母亲上岛就哭过那一次。
部队裁军,灯塔移交给地方管理,父亲也脱下了军装,可依然留在岛上。父亲在孤岛上守护灯塔四十年,直到退休。
父亲病重期间,我正带着舰队在波斯湾护航。
母亲说,父亲念念不忘他那个小岛。老海啊,你放心,等我俩都走了以后,让孩子给咱办个海葬,把咱俩的骨灰撒进大海,撒在你当年的海岛上,我陪着你一起守护大海。父亲欣慰地笑了,伸出枯瘦的手,抹去母亲的泪痕,自己的眼角却淌下海水一样滋味的泪水。
我是舰长,每次出海执行任务,路过那座小岛,我都会行注目礼。在那座小岛上,伫立着一座无形的灯塔。
父亲给我起的名字叫洋。
我告诉父亲,我给儿子起的名字叫深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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