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江上的守庙人

更新:03-20 现代故事 我要投稿 纠错 投诉

2、脚印的秘密

杨细生讲到这里,浑浊的眼睛里放出了悲伤的光芒,方芷兰赶紧把话题岔开,说:“爷爷,您看,夕阳照在您身上,好美!我来画一幅夕阳红。”

杨细生笑了,他问:“姑娘,你能不能把我给你讲的故事画下来?”

方芷兰高兴地说:“当然能!我现在就开始画,我从那天晚上开始画,好吗?您泅水到了这里,成了第一个守庙人……”

方芷兰刷刷地画着,很快,黑龙庙前的青草地,依稀可见的少年杨细生就出现在了纸上。杨细生继续讲述着……

黑龙庙里到处是蜘蛛网,黑菩萨身上蒙着厚厚的灰尘,供台上的香炉倒在一边,总之,里面一片狼藉,显然很长时间没有到过人了。16岁的杨细生抓着一把野草,在庙里打扫灰尘。突然,他发现黑菩萨的台座边,有两个鞋印,他一愣,但也没多想,继续打扫。一只老鼠在墙角鬼鬼祟祟,杨细生将一个香炉砸过去,砸中了老鼠,他把老鼠捡起,找了一块瓦片,把老鼠剥了皮,又找来两块石头和一些干草,敲石生火,把剥了皮的老鼠扔在火里烤起来。一条蛇闻到了香味,从里屋钻出,把头探出来,吐着信子。杨细生用树枝赶走了蛇,又在外面找来了一些烂陶罐,还找到了一把镰刀……

就这样,杨细生成了黑龙庙的守庙人。他砍了两棵树,扎了一个木排,以后的每天清早,他就划着木排到对岸赛头口去找零工做,晚上,再划着木排回到黑龙庙。

一天,杨细生剃了一个光头,来到了周老板的药店,他端着一个破罐子,向周老板化缘。周老板没有认出他来,给了他一个红薯。杨细生低着头,说了句“阿弥陀佛”,却不走。

周老板问:“师父,你还有事吗?”

杨细生悄悄说:“爷爷,是我。”

周老板仔细一看,又是惊喜又是害怕。

杨细生把一切都告诉了周老板,突然,他跪了下来:“爷爷,我想白天过来跟您学徒,晚上回去守庙,您可以收下我吗?”

周老板思忖片刻,说:“学徒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不许开口说一句话。”

杨细生连连点头,从此,他就成了药铺的哑巴学徒了。杨细生很勤劳,每天除了碾药、照单抓药,其他的时间都在跟着师傅学医术。杨细生的医术长进很快,不久后,他就能够为病人号脉治病开方子了。

这天,杨细生还在睡梦中,被一阵枪声惊醒,他弹坐起,揉揉眼睛,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又是一阵枪响和叫喊声传来,杨细生把被子拉上,蒙住脑袋,身子蜷缩起来。他很害怕,是不是赛头口也走兵了。

凌晨时候,外面终于恢复了平静,杨细生小心地走出屋看动静。他来到水边,水草里浮着几根树木,还漂着很多日用品,还有蔬菜,他才明白:昨夜不是走兵了,而是有一帮排鼓佬(放排的人)遭遇了土匪的袭击。他在药铺里听人说起过,赛头口这个地方,地势险要,土匪多。每当有排鼓佬被土匪袭击后,江边的百姓就从江中捞遗物,也跟着发一笔小财。

杨细生赶紧划着木排,到江中去捡东西。他捡着捡着,突然,发现不远处的草丛里浮着一具尸体,尸体伏在一根木头上,上半身露在水面上。他赶紧把木排划过去,用棍子拨了拨那尸体,发现尸体的手指动了一下。这个人还没有死!这个人是排鼓佬还是土匪?杨细生来不及多想,先救人要紧,他把那个人拖上木排,背进黑龙庙,放在地上救治。

杨细生发现,那个人的后背有个枪洞,血从洞里往外汩汩地冒,必须马上止血!可是,杨细生没有找到止血药,只好用自己的衣服给伤员堵着枪洞里的血。换裤子的时候,杨细生在那人的腰间发现了一块竹牌子,牌子上刻着“新化琅瑭 张西桂”。杨细生认识这样的腰牌,他父亲也是一位排鼓佬,父亲也有一块这样的腰牌。看着腰牌,杨细生又想父亲了,他悲伤地唱了起来:“水不停流排不休,一日有命一日走,原恐我身葬鱼腹,却遭鬼子把命丢。”

杨细生煎了一罐中药,扶起张西桂,用勺子慢慢往他嘴里喂,喂着喂着,张西桂的嘴唇微微张开了,眼睛也慢慢打开了,喉咙里发出了“啊,啊”的声,杨细生听了好久才听明白,张西桂是在问这是什么地方。

杨细生说:“这是黑龙庙。大叔你别动,你中了枪。狗日的土匪,竟然开枪了!”

张西桂摇摇头:“开……枪……的……是……日……本……人。”

杨细生又惊讶又气愤地:“日本人抢排?!我通他娘的日本人!”

张西桂龇牙咧嘴,嗫嚅了好半天,杨细生才弄清楚,张西桂告诉他:黑菩萨底座下有东西。

杨细生这才想起搞卫生时看到的那两个脚板印。他找来一根铁钎,把黑菩萨台座的砖撬松一块,里面是一个洞,他伸进手去,摸到一个瓦坛子,把瓦坛子搬出来,揭开瓦坛子的盖,里面有一个木匣子,把木匣子抽出来,打开扣,里面是一包用白布包裹的硬物,解开布,眼前出现了12根手指粗的黄灿灿的金条。

杨细生吓得合不拢嘴,赶紧把匣子交给张西桂。

张西桂伸出手,把金条从中间分开,分成两份,示意杨细生弯腰,附在杨细生耳边说:“6条……归……你……安葬……我,6条……交给……我儿……子。”

张西桂说完,脑袋一偏,死了。

3、腰牌的秘密

杨细生在黑龙庙外挖了一个坑,把张西桂埋葬了。他在坟墓前插了一块竹牌,竹牌上写着“排鼓佬张西桂之墓”。

安葬完张西桂,杨细生依照原样把金条藏到黑菩萨的座底下。立冬后,下了第一场雪,天气很冷,外面的行人很稀少了,杨细生决定启程了。他拿出6根金条,连同张西桂的腰牌一起,缝在棉衣袖子里,去新化琅瑭找张西桂的家人。

一路上,张西桂顶着寒风,双手拢进袖筒里,弓着腰,缩着脖子,匆匆赶路,有时候绕山路,有时候搭乘木排走水路,走了七天七夜,终于走到了资江的琅瑭码头边。然而,他的运气真不好,就在他登上码头的时候,被三个穿军装的士兵挡住了。中间那个士兵问:“什么人?到哪里去?”杨细生毕恭毕敬回答:“湘阴人,到琅瑭走亲戚。”士兵问:“亲戚是谁?”杨细生回答:“张西桂,他是我表叔。”

中间士兵对两边的士兵递了一下眼色,那两个士兵一齐围来,各抓住杨细生的一只胳膊。中间士兵说:“我们是抓壮丁的。张西桂家没有出壮丁,你跟他是亲戚,你去顶替吧。”

杨细生赶紧求道:“大哥,大哥,两位大哥你们听我说,我不是张西桂的亲戚,我只是……”

中间那个厉声道:“少废话!我们要完成任务,你被抓到了,算你倒霉!”

杨细生一愣,明白了,这是秀才遇到了兵,有理说不清的。突然,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利用他小时候跟着排鼓佬父亲学到的缩骨功,猛地往棉衣里一缩,身体就从棉衣里脱壳一样,逃出来了,士兵还没反应过来,杨细生就跑到了河边,扑通往资江河里一跳,一个猛子扎进去,没影了。

杨细生在资江里游啊游,不知道游了多久,终于没力气,他从水里露出头来,爬上岸,发现了远处有几户人家,便快步跑上去。

杨细生来到了一户人家门前,那户人家窗户紧闭,但堂屋门是开着的。杨细生进了堂屋,大喊:“有人吗?家里有人吗?”堂屋旁边的厢房门开了,一位瞎眼的老婆婆拄着拐棍,颤巍巍地跑出来,急切地问:“是我崽回来了吗?是我崽西桂回来了吗?”

杨细生一愣,明白了,眼前的老婆婆就是张西桂的妈妈。杨细生忙上前握住张妈妈的手,说:“张奶奶,我是西桂大叔的朋友。”张妈一震,忙朝里屋喊:“启胜,启胜,你快出来。”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从屋里跑出来,警觉地盯着杨细生。

张妈妈握着杨细生的手,说:“伢子,你先进屋烤火吧。”

杨细生跟着张妈妈刚进屋,启胜抱着一堆衣服,对杨细生说:“这是我爹的衣服,你换上吧。”杨细生赶紧道谢。杨细生把湿衣服换下来,边烤火边烤衣服。

张妈妈问:“是西桂要你来的?”杨细生回答:“是的,奶奶。”张妈妈问:“西桂他人呢?”杨细生愣了一下,面对瞎眼的老妈妈和年幼的孩子,他怎么敢说出真相?杨细生说:“他……他放排到汉口去了。他要我来告诉您,不要等他回,他想到汉口做点生意,等赚了大钱再回来。”

张妈妈又问:“你是哪里人?”杨细生继续撒谎:“湘阴县的。我也是排鼓佬,我跟着西桂大叔放排的。”张妈妈擦着眼泪,抓着杨细生的手:“伢子,你跟我说实话,西桂他到底怎么了?”

杨细生慌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张妈妈喃喃的说:“西桂临走的时候交代了,他不会让任何陌生人到家里来的。如果有一天,有陌生人找上门来了,就一定是他遭遇不测了。”张妈妈说着说着,伤心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唱:“怀胎十月尽,娃娃往外奔,娘奔死来儿奔生。我的儿呀,你一去就无音信。”

杨细生落泪了,他握着张妈妈的手,想说实话,但话到嘴边,他又转弯了:“奶奶,我跟你说实话,西桂大叔他……他……他被抓壮丁了!”

张妈妈一惊,止住了哭,急切地问:“你说的是真的?”

杨细生说:“我亲眼看见他被大兵抓走的,我只顾自己逃命了,我没有救下他。奶奶,对不起!”

张妈妈露出了微笑:“不怪你,伢子。被抓了壮丁也好,总归是活着的。启胜,你快去告诉你戴婶,你爹地是被抓壮丁了!你爹没死!你戴叔也不会死的。”

启胜高兴地跑出门了,杨细生赶紧跟在启胜后面。在去戴婶家路上,启胜告诉杨细生说,他爹张西桂与戴叔戴青山,都是琅瑭镇的金牌排鼓佬。

来到戴婶家,戴婶对启胜并不热情,冷冰冰地说:“又到我家来干什么?我自己家都没米下锅。”

启胜说:“我今天不是来借米的!我奶奶要我来告诉你:我爹地没有死,他是被抓壮丁了!我爹没死,戴叔肯定也没死。你不信,可以问他。”启胜指着杨细生。

戴婶把杨细生和启胜领进屋,递给了杨细生一杯热茶,给了启胜一个煮鸡蛋。启胜接过鸡蛋,说要回去给奶奶煮饭了,问杨细生还去不去他家,杨细生摇头,说:“我不去你家了,我从这里直接回湘阴。请你记住:我是你爸爸的朋友,我叫杨细生,湘阴县赛头口黑龙庙的守庙人。以后,你跟奶奶生活有困难,就去湘阴找我。”

启胜走后,戴婶说:“张西桂绝对死了。”

杨细生吓了一跳,赶紧问:“此话怎讲?”

戴婶说:“我们家戴青山都死了,他张西桂能不死?”

杨细生长吁了一口气:“婶,话也不能这么说。没人规定,你家戴青山死了,他西桂叔就一定不能活吧?”

戴婶轻蔑地一笑:“我们家戴青山,堂堂正正的排鼓佬,他都死了;他张西桂,一个土匪,强盗,能不死?他不死,那是老天没开眼!”

杨细生惊讶不已:“土匪?强盗?怎么会?我明明看见了他的腰牌,只有排鼓佬才有那种腰牌。”

戴婶呜呜地哭了起来:“土匪就不能伪装成排鼓佬?……在我们琅瑭镇,金牌排鼓佬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张西桂,另一个是我们家戴青山。可是,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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