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过了春节,学校开学后不久,校长叫我到他办公室。“漆老师啊,我听看门的曹师傅说,你经常跟学校门口那个补鞋的老头来往,还打饭给他吃,曹师傅不放心,让我提醒你一下。保定这些年还是乱,你一个女孩子,又没有亲人在这里,与人交往要小心啊。曹师傅说那个老头以前是四类分子。”我愣了一会儿,跟校长说,那个大爷没有家没有儿女,解放以前做皮鞋,现在补鞋,每天都在学校门口补鞋,我是看他天天吃烙饼,没有菜吃,就分点儿菜给他,没有什么交往。校长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以前也是四类分子,去吧,没事了。”
保定的春天来了。“闺女,你喜欢保定吗?”有天中午,补鞋大爷问我。这个季节葡萄没有了,大爷就用一截儿大葱白蘸白糖嘬,这又是新吃法。
“不喜欢。”那几天我正好遇到伤心的事。
“保定挺好的。买个房子,找个女婿,你就在保定安家过日子。当老师教书多好的活儿啊。”
“再过几个月,这学期结束,我就回北京啦,不回来了。”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告诉补鞋大爷,我要回北京去。大爷钉鞋跟儿的锤子举在空中半天没有落下去,他的吃惊和难过一下子涨红在脸上。
“你不回来啦?”
“不回来了,我只在保定工作一年,7月份我就回北京了。”
“还以为你就在这个学校一直教书……”
“不是的,大爷,我的户口在北京,我回去就不当老师了。”
“呜──”的一声,大爷扔下手里的鞋子和锤子就哭了。我被他吓了一跳:“您怎么了?怎么了?”
“你不回来了!”他哭得像孩子一样。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出校门,怕遇到补鞋大爷。有几次我还是惦记他,打饭过去给他吃,他都是拿碗盛了慢慢低头吃,没有什么话。
四、
6月下旬的一天傍晚,我在宿舍里,一个学生跑过来说:“漆老师,你快去看看吧,传达室那里在吵架呢,有个老头要进来找你,曹师傅不让他进来。”我跑到大门口一看,正是补鞋大爷。
“曹师傅,您让他进来吧,他是找我的。”
曹师傅还在那里嚷嚷:“怎么能让不三不四的人随便进来呢?”这时候,校长过来说:“曹师傅,让他进来吧,他是找漆老师的。”
大爷推着他的车子进到学校,我让他把车子放在楼下,跟我到宿舍。
“闺女啊,我今天找你是跟你说说,你看啊,你要走了,就不回来了,呜──”大爷在我宿舍里哭开了。
大爷开始在怀里摸索,然后掏出几个存折。“闺女,这是我存的钱,8万多块钱,你拿去,你拿去!”他使劲往我手里塞,我惊得目瞪口呆。
“8……万!”我的天哪,我一个月挣46块钱,到了8月我的工资就涨到56块钱了,我还在想,以后每个月多出来的10块钱该怎么花。
“大爷,你怎么有这么多钱?钱是哪里来的?”我使劲把存折往补鞋大爷手上推。
“闺女,别怕,钱是我挣的,我做皮鞋、补鞋子,做了四十几年啊,我没有花过钱,都存着了,是我自己的钱呢。”大爷把存折又使劲塞在我手上。
“大爷,你要干什么!”我把存折使劲摔在地上。
“闺女啊,我跟你说,我想了好久了,你要是不嫌弃我,就认我当个干爹吧,我认你当个闺女。你把这钱带回北京去,买个院子,找个女婿,成个家,你给我养个老,说个话,吃口热饭……”大爷蹲下捡存折,眼巴巴看着我。
我的天!我又惊呆了。我的未来过什么生活想都没有想呢。
“大爷,不行啊,我还不想过日子呢。”
“哪有不过日子的?我年轻那会儿就是不好好过日子才打单一辈子。要过日子啊,闺女。”
“我还有父母呢,我还要养他们。”
“你拿着这些钱回去买院子,把你爹妈都接来,一起过。我能干活,有手艺,到了北京补鞋也能挣钱,你爹妈啥也不用干,咱们养着他们。”
我的天哪!
大爷又开始在怀里摸索,然后掏出两个金晃晃的东西。“闺女,戴上,戴上,”他开始拉我的胳膊,“我给你打的金镯子,戴上。”我睁了睁眼,看出那是一对金手镯。我使劲把胳膊甩开:“别拉我,我不要!把你的存折、你的金镯子拿走!我不要!”
大爷举着两只金手镯呆呆地看着我。
“大爷,我不能认你,我回北京以后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也许我还要离开北京去大西北、去海南岛、去国外,我不知道。”说着我就哭开了。
补鞋大爷慢慢把存折捡起来,把金手镯也放回怀里,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突然,他靠近我,脱了我的鞋,拿起我的脚。我吓得叫起来:“你要干吗?要干吗?”大爷从兜里掏出一根皮尺,拿着尺子量我的脚。“你干吗?”我发抖着问。大爷把我两只脚都量了,然后站起来说:“闺女,咱俩没有父女命,认不认都是命。闺女你别哭了,我回去了。”
补鞋大爷走了,皮尺一头攥在他手里,一头拖在地上。
过了两个星期,学期结束,还有一天学校就放假了。托运了行李,我独自上了保定火车站的站台。
“闺女!闺女啊!”突然传来熟悉的喊声。我回头看去,补鞋大爷在站台上奔跑。
“闺女!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补鞋大爷一把拉着我的胳膊。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
“给你!”他塞给我一个布包袱。这又是什么?
“闺女,我给你做了一双皮鞋,你带回去穿吧。大爷没什么送给你了,鞋你收下吧。记着点儿大爷啊,有空回保定看看大爷啊。”
我抱着那双皮鞋哭成了泪人儿。
那是一双黑色牛皮方口扣带儿、鞋底上了明线的皮鞋,鞋跟儿是粗厚的牛筋底。鞋里面也是薄薄软软的皮子,我穿进去不大不小非常合脚。穿着这双鞋,我从保定回到北京,开始了新的生活。
保定,我一直没有回去,每次火车路过保定,停在保定站台,我都会忍不住向外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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