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事情要从三周前的1月27日说起。是日,陈仪叫来外甥丁名楠,嘱咐其作为他的特别信使,携带他亲笔书写的一封短笺和一张纸条前往上海长乐路1221号,面见新任京(南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恩伯。陈仪攥着两张薄薄的纸片,仿佛攥着千钧重负,郑重告诫外甥:“你一定要亲手把东西交到克勤(汤恩伯原名汤克勤)手中,确保万无一失,稍有差池就可能人头落地。”
丁名楠肃穆以待,同样郑重万分地点头:“舅舅放心,就是丢了性命我也不会弄丢您的嘱托。”
原来,还在5个月之前,对蒋介石深感失望的陈仪就已接受中共地下党的策反,同意起义。但是,他对来人说,“保护桑梓之地不受战乱祸害,早在20多年前就是我投奔孙传芳的目的,现在同样初衷不改,为浙江和平解放做贡献义不容辞。但是我这个省主席手下只有一个保安特务团,成不了大气候,顶多做到不抵抗而已。假如能够策反汤恩伯,我想起到的作用会大不一样”。
这样的建议当然是中共所乐见的。
正因为对中共方面许下了这个承诺,5个月后,他才会派自己的外甥,前往上海递送密信。
陈仪的短笺是向汤恩伯引介丁名楠,并无实质内容,要害在那张纸条上。纸条上未署上下款,也没有具名,以毛笔竖行书写:
一、军队宜紧缩,二、待遇宜提高,三、驻地宜规定,四、军风纪严肃,五、沪防御工事宜停止,已征集之材料,酌量归还,六、营房宜多建,七、征兵宜减少或竟停征,八、军事机关宜紧缩,事权须统一。
毛笔之后是用钢笔做的补充:
甲一、尽先释放政治犯,二、保护区内武器军需及重要物资。乙一、约定〇地区会合在区外停止暂不前进,二、依民主主义原则于〇月内改编原有部队,三、取消〇〇〇给予相当职位。
明眼人一看即知,这是中共方面对汤恩伯起义所提的要求和约定的部署。
1月28日,丁名楠在陈仪旧部、原台湾省长官公署宣传委员胡允恭(化名胡邦宪,中共地下党员)的陪伴下到沪,将短笺和纸条面交汤恩伯。
就在陈仪等待汤恩伯回复的当口,2月初,陈仪突遭行政院免职,屁股底下还没焐热的省主席宝座顷刻被褫夺。紧接着,陈仪又接到蒋经国代表其父打来的电话,称老头子正在奉化溪口老家等着呐,特邀陈伯(陈仪年长蒋介石四岁)前去一叙。蒋介石一个多月前宣布下野,暂将总统宝座让予李宗仁,此时正强忍一腔妒火,蛰伏奉化窥视大局。陈仪这边刚刚放下蒋大公子的电话,转脸那头又接到蒋介石侍卫长俞济时的电话,内容同样是催促他去奉化。甚至蒋介石本人也向淞沪方面放话,要“汤(恩伯)总司令转公洽兄,交卸后请来溪口一谈”。听上去语调委婉,态度诚恳,仿佛要为他被撤职的事向老朋友做些解释和安抚。
陈仪并不在乎失去职务,也不愿意遵命去见蒋介石,最让他牵挂的是,汤恩伯见了他的信会是什么态度,他迫切需要知道。
就在这时,陈仪接到中共地下党方面传来的警告,他写给汤恩伯的密信,已经到了蒋介石的案头,汤恩伯将他这个恩师出卖了。情况万分危急,请陈仪先生立刻转移。
但是,陈仪对这个警告完全不相信。一方面他不相信曾经饱受自己恩惠的汤恩伯会将他出卖;另一方面他也不相信中共地下党的能量,跟老蒋直接相关的事属于顶级机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不可能吧,八成是捕风捉影!此时的陈仪完全低估了中共地下党的谍战能力,不知道在当时的国民党内部,到处都潜伏着中共的情报人员,蒋介石及其高官们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严密监控。
陈仪是一个极其自信的人,凡成功人士无不自信。正是出于这种自信,他才不相信那个曾当着自己的面表示要与独夫分道扬镳的汤恩伯,会在旦夕之际出卖自己!他宁愿相信,汤恩伯即使不愿听从自己发动起义,也完全可以自便,对那封信,“如不以为然,看过丢了就是了”,根本用不着勉强,更不至于卖师求荣吧!正是怀着这样极其复杂的心情,陈仪下决心再见汤恩伯一面,听他当面解释清楚。
于是,2月21日下午,陈仪驱车直奔上海而来。
4、
也难怪,若论陈仪与汤恩伯的关系,的确恩深似海、情同父子。
汤恩伯,原名汤克勤,乃浙江武义一介穷书生,幸遇陈仪慷慨解囊资助,才得以东渡日本,入士官学校就读。毕业回国后,人脉局促的汤克勤,先获陈仪接纳,进入浙一师担任少校参谋,又蒙陈仪举荐,进入蒋介石的视野,从此颇受青睐,平步青云。为感念师恩,汤克勤索性改名汤恩伯,并且人前人后一再表白,“不独陈先生一手提拔我,我一生做人做事都是陈先生教我的”。即使后来汤恩伯官衔晋将,一步步跃过龙门,成为蒋介石最为倚重的军事主官之一,与陈诚、胡宗南相并列,仍对陈仪持弟子之礼,极尽恭谨。而陈仪,也对这位弟子赏识有加,极力维护,自鸣得意,台湾“二二八事件”期间,陈仪就曾向蒋介石点名要汤恩伯领兵,赴台纾难。1947年汤恩伯以上将衔兼任第1兵团司令,率部重点进攻山东解放区,5月孟良崮战役,所部整编74师及师长张灵甫被悉数歼灭。气得蒋介石暴跳如雷,不仅下令将汤恩伯撤职查办,还当众对汤拳打脚踢,斥骂罚跪,并且逐出客厅,极尽羞辱之能事。所幸有陈仪出面为其担保,反复向老蒋游说,才获得赦免。事后,汤恩伯面对陈仪痛哭流涕,一再宣泄要与独夫分道扬镳的反蒋情绪。后来又是在陈仪的反复运作推荐下,几个月后汤恩伯再度出山,担任衢州绥靖公署主任,为年底升任京沪杭警备总司令做好了铺垫。
可以说,如果没有陈仪,就绝不会有后来的汤恩伯。正是凭着两人之间几十年的过硬交情,陈仪才敢放心地对他发起劝降攻势,而毫不担心旁生枝节。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意外还真就发生了。
据当时与汤恩伯过从甚密的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主任方治事后回忆,“汤接此信(指陈仪的密信),激动异常……一日屡以电话约余晤谈,但及余至其住所,却又顾左右而言他,历时甚久,不得要领。余窥其彷徨焦灼,痛苦不安之反常表现,心知必已遭遇严重困难,而有难言之隐,彼既不愿透露,我亦不便追问……”
不用说,汤恩伯的痛苦焦灼完全是由陈仪带来的。关键在于他不想听命于陈仪,如果他愿意听命,又何来痛苦?更糟糕的是,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划清界线”“大义灭亲”,把背叛党国的罪魁交由军法处置吗?对别人可以,但对恩师陈仪,他做不到。在所谓原则大义和普世伦理道德面前,他无法装聋作哑。如果不是陈仪,他汤恩伯无论要灭哪一个,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要命的偏偏是陈仪。
就在这时,意外再次袭来。
汤恩伯有一个女秘书叫胡德珍,是军统特务头子毛森的老婆,毛森当时担任京沪杭警备司令部二处处长(后任上海警察局局长)。夫妻二人当时都供职汤部,名为下属,实际上都是为监视汤恩伯而来,对汤的一举一动实施秘密监控。蒋介石这是生怕有第二个第三个傅作义、吴化文出现。陈仪派外甥来送信的电话,实际上当天就被胡德珍窃听了,但她暂时还不知丁名楠要送的是什么信,因此格外关注。汤恩伯收到陈仪的密信后,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更没有检举,而是把信锁进了办公桌抽屉。作为贴身秘书的胡德珍,便利用职务上的便利,乘隙打开抽屉,偷看了信的内容,然后再把信原封未动地放回了原处。胡德珍自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不料汤恩伯在信上是做了暗记的,稍后他便发现这封信被人动过了,立马冷气倒抽,大感不妙。敢于在他的办公室动他抽屉偷看他秘密的人会是什么来头呢,他一时还摸不着头脑,中共地下党、军统,都有可能。汤恩伯一时间只觉得两眼一抹黑。
有一个历史细节是这样传说的:就在汤恩伯百爪挠心之时,蒋经国、蒋纬国两兄弟突然出现在他办公室门口,开玩笑说他们是来要汤司令请他们喝杯咖啡的。汤恩伯先是一愣,转瞬反应过来,忙满脸堆笑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两位公子是稀客,平素请都请不来,今朝一起光临,实属万幸!”起身就把两位往楼下让。来到客厅,汤恩伯正欲招呼,却蓦然看见,蒋介石已在沙发上端坐。汤恩伯顿时吓得腿都软了。
没有人能够说清楚,蒋介石此刻来到汤公馆是已经获知了机密还是暂未获知机密,但汤恩伯自己清楚,除了出卖恩师,他已经没有了第二种选择。
随后便发生了陈仪被行政院免职,蒋介石电约奉化见面等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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