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饭之恩
宋宁宗嘉定年间。时值酷暑,天降暴雨,一辆华丽的马车深陷绍兴城西关外一个岔路口的泥潭中,进退两难。
正当淋得落汤鸡似的主仆二人无计可施之际,过来一个骑毛驴、披雨蓑的农家翁,这农家翁热心相助,三人终于协力将马车拉出了泥潭。见马车的车轴已坏,农家翁又建议马车主人去自己不远处的家中避雨。
一行人来到农家翁家中,一番交谈,互相道明身份。农家翁叫全平福,是当地几个联村的保长,马车的主人则姓余,自称是来自京城临安的贩布商。这全家院落挺大,三进三出,门楼院墙都很高,可房屋破旧,门窗不全,屋中找不出几件像样的家具来,显然是个破落的大户。
但这全平福倒是热心肠,见日近中午,雨犹未停,便命仆人准备酒菜,邀余布商一行入座。酒过三巡,全平福又命家人过来与余布商相见。其中有三个模样朴实的农家少年很是讨人喜欢,余布商不由频频注目。全平福见状,忙介绍说这三个少年是他的外孙,老大赵与莒,老二赵与芮,老三年纪尚幼,还没有叫私塾先生正儿八经地起名字,只因长得有点呆头呆脑的,乳名便叫做三傻儿。他们仨没了父母,家境贫寒,无以为生,便投奔外公讨口饭吃。三兄弟中,老大赵与莒格外懂事,虽在外公家住着却从不白吃饭,割草放牛,插秧收麻,脏活重活抢着干,尤为难得的是又极其好学,稍有空闲,便跑到村头的私塾学堂里偷听先生讲学,几年下来,倒也能算是个读书人了。
余布商听了,便将赵与莒叫到跟前,让他蘸了酒水写了几个字,果真写得有模有样,随又考问他几篇四书五经中的文章,赵与莒也背了下来。
余布商连连点头道:“好个聪明有志气的孩子!若是生长在富贵之家,必大有前途啊。”
这话触起了全平福的心事,他酒杯一放道:“说来客官可能不信,我这三个外孙,真正是大宋皇族、龙子龙孙呢!”
余布商一怔:“此话怎讲?他们姓赵,莫非……”
全平福起身从内室拿来一卷发黄的家谱,对余布商指指点点,尔后一声长叹:“看,这是他们赵家的家谱,清清楚楚记载着他们是本朝开国太祖的子孙,可惜只是燕王赵德昭这一支系的九世孙!”
此事说来话长,宋太祖赵匡胤开国后,遵照母亲杜太后的意思,将帝位传给了弟弟赵光义,希望赵光义以后再传位于赵匡胤的子孙,不料赵光义起了私心,将帝位传给了自己后代,先后将赵匡胤的两个儿子燕王赵德昭和秦王赵德芳逼死,并将二人的子孙贬往江南,远离皇都,且代代削减爵位俸禄,几代之后几乎全成了平头百姓。然而千算万算不如老天一算,靖康年间,金国灭宋,宋徽宗宋钦宗父子皇帝被掳,皇子皇孙死的死,亡的亡。只有宋徽宗第九子康王赵构南渡,定都临安,建立南宋,也就是宋高宗。宋高宗年老无子,只得遍访江南,最后找到了秦王赵德芳的一个后代,立为太子。太子继位后就是宋孝宗,立命负责掌管皇家事务的宗正寺重建皇家族谱,秦王赵德芳这一支系的后人鲤鱼跃龙门,全成了皇宗贵胄,安享荣华富贵,而作为皇室远族燕王赵德昭支系的后人却受到宗正寺官员们的百般刁难,能入皇谱的凤毛麟角……
只说酒足饭饱,雨过天晴,车轴已修复完好,余布商临行前,对全平福拱拱手:“老天不负好心人。全老哥,我余某必报答你的一饭之恩。别的不说,你的三个外孙入皇籍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二、一跪之下
一个月后,余布商没有食言,真又来到了全家。
酒酣耳热之际,余布商道:“全老哥,我说过要报答你的一饭之恩的。这一个月,我可没闲着,来回奔走宗正寺,好说歹说,总算有了门路。宗正寺负责看管皇家牒谱的刘推官答应从你三个外孙中选定一人,挂在皇家牒谱上——入皇籍便可以吃皇粮,长大后可依例出来做官呢!”
全平福大喜,余布商又道:“刘推官让我把你的三个外孙全带到皇城,由他亲自相一相,看他们三兄弟中谁更适合入皇籍。”
全平福眉开眼笑道:“这事儿还用说,定是莒儿。三兄弟中,数他最知书懂理,相貌又好!”余布商却只嘿嘿一笑,不置可否地道:“这要看他们兄弟仨各自的悟性和造化了。”
余布商带着赵家三兄弟去了临安城后,全平福在家等啊盼的,半个月后,三兄弟终于被余布商送了回来,还带回一纸明黄色的皇籍凭证!不过,令全平福颇感意外的是,皇籍凭证上的名字并不是他看好的赵与莒,而是临去皇城前才起了个大名的三傻儿赵与营!
望着全平福大惑不解的神态,余布商眼瞟着赵与莒,拉长声音道:“全老哥,这事儿要怪只怪你这个好外孙的膝盖太硬!”
原来,赵家三兄弟在余布商的引领下,来到宗正寺刘推官的公房里,余布商按全平福的意思一再向刘推官举荐赵与莒。刘推官拿起笔正要在皇籍凭证上写赵与莒的名字,这时一个差役推门进来,见三个农家娃直橛儿似的站在刘推官的案台前,不由习惯性地一声大喝:“大胆,何处来的三个野小子,见了官老爷敢不下跪?”三傻儿吓得一个激灵,扑通跪了下去,老二赵与芮腿一软也要跪,却被赵与莒一把扯起。赵与莒对赵与芮悄声道:“我们真正是皇家子孙,太祖有规,皇家子弟只可跪天跪地跪父母,其他任何人都不得下跪!”
刘推官见状,一声冷笑,手腕一动,笔下的名字变成了赵与营……
不管怎么说,是三傻儿这回鲤鱼跃龙门。从此之后,官府每月送来官银官粮,足够全平福一家老小吃喝用度。每到四时换季,三傻儿还能得到几套锦绣华衣,穿在身上别提多神气了。绍兴城不少大户小户也争着拿女儿的年命帖子要和他定亲!
过了大半年,余布商又坐着马车来到了全家。这回,他告诉全平福,当今皇帝的远房堂兄普恩郡公死了,因为没有后嗣,朝廷特命宗正寺新上任的头儿何寺正从皇族中找一个少年子弟,立为普恩郡公之后,继承其公爵之位。余布商与何寺正向来有交情,趁机向何寺正推荐赵与莒、赵与芮兄弟俩,何寺正便命他将兄弟二人带过去,选择其中一人过继给普恩郡公。
全平福喜出望外,忙命兄弟二人随余布商去皇城。他盘算着这回赵与莒必会被选上,因为做郡公的毕竟不同于普通皇家族人,不通文晓字怎么行?然而他又猜错了,半个月后留在皇城做郡公的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赵与芮!一问余布商,余布商拍拍膝盖,嘿嘿一笑:“你这个好外孙的毛病还是出在这里!不然,哪能轮到他二弟!”
原来,一见到何寺正,赵与芮便不管不顾地跪了下去,头磕得咚咚响,而赵与莒一番犹豫,腿颤了几颤,最终还是直直地站在了何寺正面前。何寺正当即对赵与莒挥挥手,将赵与芮留了下来……
就这样,全平福成了普恩郡公的外公,皇家来人将全家大院翻盖一新,亭台轩榭、楼阁厅堂应有尽有,全家也变成了全府。
赵与莒心中窝了一口气,发奋苦学,三更灯火五更鸡,没日没夜地念书写文章。两年之后,赵与莒参加了县学的秀才大考,却名落孙山!赵与莒心中隐隐后悔——当初两次一念之差,使自己与富贵失之交臂,还是余布商说得对,膝盖不可太硬,一跪之下两重天!这一年来,他深刻体验到了世态炎凉、人间冷暖,如今连成了皇亲的外公也不把他这个穷书生放在眼里,偌大全府,他好像是个多余人……
三、一国之君
又是一年过去,正当赵与莒对功名富贵几乎绝望的当儿,余布商又一次来到了全府。
余布商此次又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皇室子息艰难,当今皇上和御弟沂王均无后嗣,如今圣上手足情深,命丞相史弥远和何寺正共同从皇族中寻找合适之人以继承沂王之嗣,何寺正突然想起了赵与莒,便命余布商将赵与莒带过去试试看。
全平福听了一怔,道:“这……这不太可能吧。沂王四年前去世时,皇上不是为沂王选过一个后嗣?那后嗣出自秦王后裔,叫赵贵和,诏告了天下的。百姓都传,将来皇上驾崩,这个赵贵和将进宫继承大位。”
余布商神秘一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错,皇上当年是已为沂王选了赵贵和,可你想过没有,一旦皇上驾崩赵贵和继位,如此一来沂王又无后嗣了。因此,当今皇上才特命史丞相他们再为沂王选一个后嗣。”
全平福恍然大悟,忙把赵与莒叫过来拜谢余布商。余布商两手直摇,对赵与莒道:“不要拜谢我,我余某只是为你牵个线而已。至于你有没有富贵之命,我还是那句话,要看你的悟性和造化!须知这一回是过了这个村,便没有那个店了!”赵与莒满眼热望,连连点头。
就这样,赵与莒第三次随余布商来到了临安城。在余布商的安排下,赵与莒先来到宗正寺,拜见何寺正。
一见何寺正,赵与莒不再迟疑,双手高拱,大礼参拜,随之就要下跪。不料这回何寺正却急步上前,一把将他扶起:“休如此,休如此!卑职只是奉史丞相之命为你办理入皇籍的手续而已,而能否入继沂王之嗣,只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史丞相说了算!”言毕,即带着赵与莒直奔丞相府拜见丞相史弥远。
来到巍峨森严的丞相府门前,赵与莒才知道今天同他一块儿等待史丞相召见的,还有另外两个宗室子弟。三人在丞相府一个仆人的引领下,七拐八弯来到史丞相会客的厅堂,只见厅堂空荡荡的,只在正中摆放了一把宽大的太师椅。那仆人让三人在厅堂等待,自己进去通报史丞相。
可三人等了好久,才见那仆人匆匆而归,告诉他们史丞相今日事务多,不能相见。不过,他们三人临走前要向史丞相道个别。不见史丞相的面,怎么向他道别?望着三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仆人只向那把官威十足的太师椅努了一下嘴。这下三人明白了,那两个宗室子弟漫不经心地向太师椅拱了拱手便离开了,而赵与莒却恭恭敬敬地对着太师椅三叩六拜……
不几日,当今皇上下诏敕封赵与莒为沂王嗣子,更名为赵贵诚,与赵贵和一起共居五府。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两年后,宋宁宗驾崩,在史弥远和杨皇后一外一内的操纵下,从沂王府中被迎入宫中做一国之君的,不是人们一向看好的赵贵和,而是默默无闻的赵贵诚!
坐在金銮殿上的赵贵诚,就是宋理宗。
登基之日,他望着殿下黑鸦鸦、山呼万岁的群臣,恍然若梦,不由向丞相史弥远投去感恩戴德的目光——他这才惊讶地发现,堂堂的一国丞相史弥远竟然是个貌不惊人、又矮又瘦的小老头儿。但不知怎么,宋理宗一点儿也不敢小瞧这个小老头儿,而是感到膝盖发软,眼前总晃动着那把太师椅……
而殿下的史弥远望着正襟危坐的年轻皇上,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奸笑:自己的丞相之位高枕无忧矣!
四、一己之私
原来,当初立赵贵和为沂王之嗣,也是由史弥远亲自选定的,但史弥远却发现这个赵贵和对他态度冷淡,不由疑心大起。他以教赵贵和学琴艺为名,派了个琴伎进入沂王府卧底,色诱赵贵和。赵贵和上了套,误把她当知音,兜底说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赵贵和自认为“根正苗红”,继承沂王之封乃至将来继承天子大位都是天经地义,与史弥远毫无干系。赵贵和甚至还说自己将来做了皇帝,定要将容貌丑陋不堪又专权祸国的史弥远贬往蛮荒之地充军发配!
琴伎回来后如此这般一说,史弥远大惊失色,后悔莫及,当即找来门客们共商对策。
有个叫余天赐的门客向史弥远提了个建议,以为沂王立两个后嗣为由,再找一个皇家子弟,以便将来瞒天过海、李代桃僵。史弥远大喜,当即命余天赐去物色合适人选。鉴于选择赵贵和失败的教训,史弥远叮嘱余天赐此次为沂王选嗣不必从秦王赵德芳后裔中寻找,而要从燕王赵德昭散落在民间的后裔中另寻——同是太祖后代,燕王后裔照样可以继承大位,且必定对有提拔之恩的史弥远感激不尽!
余天赐化装成贩布商人,就是余布商,遍访民间,奔波一年,可惜燕王后裔由于代代种田,大都目不识丁,一连找了好几个都不能令人满意,只得失望而返。不料踏破铁鞋无寻处,余天赐归途中避雨结识了全平福和他的“好外孙”赵与莒,觉得这个赵与莒倒是个合适人选,回来后便向史弥远作了汇报。
老奸巨滑的史弥远对赵与莒仍不放心,一而再、再而三地遥控余天赐他们“考验”赵与莒,诱之以功名富贵,消磨掉他的锐气和志气,最终让其对那把象征丞相权威的“太师椅”三叩六拜——只有如此,才能让其日后对史弥远保持敬畏之心!
果然,宋理宗登基后,唯史弥远马首是瞻,完全成了史弥远的傀儡。史弥远安安稳稳当了一辈子丞相,直到病死。在历史上,作为皇帝的宋理宗虽在位四十年,却昏庸懦弱,忠奸不辨,无所作为,死后只十来年南宋便灭亡了,堪称亡国之君。
追本穷源,不少史家指斥奸相史弥远因一己之私选错了国君,却不知其中还有这么一段隐秘曲折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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