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海燕 || 我的老师——方汉奇先生
作者 朱海燕
我的老师——方汉奇先生
如果方汉奇先生没给我当过老师,写下个题目,说我攀高附贵的與论会把我淹死的,方先生是什么人物?他是中国新闻学界的泰山北斗,与甘惜芬、王中先生齐名,两位先生去世后,方先生无疑是独耸青天的新闻学界的巨子。
/方汉奇,1926年12月出生于广东普宁,是新闻史学界的泰斗,新中国新闻史研究的奠基人之一。他于1950年毕业于苏州国立社会教育学院新闻系,自1951年起先后在圣约翰大学、北京大学和中国人民大学任教。方汉奇创立了中国新闻史学会,并出版了多部重要著作,包括《中国近代报刊史》、《中国新闻事业通史》和《中国新闻事业编年史》等。/
我认识先生,早于在苏铁师读书时。1983年,新闻界针对全国30万没有文凭的新闻大军,举办了一个普及式的学习班,学习课程有编辑学、采访学、评论学,以及哲学、科学社会主义、现代汉语等,涉及学科达17门之多。学后考试,成绩合格者,颁发由中宣部副部长郁文署名的结业证书,承认考试者具有编辑、记者的学力水平。我是这一学习班的学员,因到报社的时间短,距考试还有22天,我不得不在较短的时间内遍翻狂啃17门学科的课程,迎接大考。
学习班的举办方,知道我们这些没有文凭的难处,长年奔波于生活之中,突然沉入书海,面对古今新闻载籍之文,穷月不能究其辞,没世不能通其义,犹若入海算沙,应考何其难矣!为此,请来新闻界、新闻学界的大佬,在王府井北京市委东面的一座大礼堂里给我们上课,以助解关山之围。其中有《》副总编辑范永康,人民大学新闻系教授甘惜芬、方汉奇等人。
方先生给我们讲新闻史,他博采众长,删繁就简,提纲举要,浩浩新闻史,经先生讲授,居然昭如星月。虽然,那场大考,后来因全民追求文凭学历不作数了,但对我们来说,又是士君子之学,临阵磨枪,期于适用。可先生讲课时爽朗的话音,却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时,认识了先生,还无缘接触先生,我与先生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他居于一个仰望星辰的高度。
/中国新闻史学泰斗 方汉奇先生/
与方先生的近距离接触缘于我在苏州读书期间,我们的新闻史课,将由先生亲授。为接方先生去苏州讲学,苏铁师教务处长孟守介老师找到我,让我专程回京接方先生。那时,我是《人民铁道》报记者,在买票难、乘车难、“站上海”的运能异常紧张的年代,孟老师认为,由我来接方先生会方便一些。
方先生离京前,我与上海列车段13/14次车队贺队长通了电话,通报了方先生在新闻与学术界不可替代的地位与分量,希望他通知我们所乘坐的列车,给予先生照顾与方便。作为学生,我想的是一路照顾好先生。
那时,先生刚好60岁,茫茫60年,满头苍苍发,一棵生命的常青树,掠过岁月的流云,仍留着青春的气质。他那双史学家的目光既热情明亮,又凝重深沉。
在南行列车的豪华包房里,只有先生与我。他和善轻松地和我聊天、闲谈,天南地北,无所不包。那时,论起弟子,先生直接的,间接的,早已突破孔圣人的三千弟子之数,可谓桃李满天下。活跃于新闻界的郭超人、艾丰、孟晓云等驰名国内的记者,均是先生的高足。从那天起,我也忝列其中,走进先生座下。
先生24岁,东吴大学新闻系毕业,在上海新闻图书馆做资料员。他称年轻而富有文凭的自己,是一块干燥的海绵,于是,投进知识的海洋,自己不顾一切地吮吸,再吮吸……
/方汉奇先生《方汉奇文集》/
为穷波探源、抱负器业,未甘穷老明时,终以奋发而为。先生采经摘传,网罗天下遗失旧闻,驰聘上下数千载之间,磨砺出自己的良史之才。知情者言,先生所作卡片数不胜数,人民大学新闻系的粲然资料之海,方先生贡献的最多最多。
1953年,他调人大新闻系任教,讲坛耕耘,弹指30多个春秋。论其著作,有《中国古代报刊史》、《中国近代报刊史》、《中国新闻事业简史》。谁言史书枯燥?这些,哪个新闻学子不是藏之屋壁?
伴着滚滚的车轮声,先生扯开话题,我也记下该记下的点点滴滴。先生谦称自己是老朽之木,才华平平,因不精外语而捆绑了手脚。其实,他的“手脚”施展得已炉火纯青。古人论文也罢,外人谈报也好,许多原话他可一字不落地背诵下来,记忆力令人惊叹。
先生说,作为记者要学点新闻史,不知其祖宗,不知其家门,算是什么新闻记者?如果终日去钻旧纸堆也不好,还要搞“门户开放”,学文学史、哲学史、近代史、经济史、外交史。他幽默举例说:“文革”时红卫兵批斗夏衍就闹出了笑话。夏衍早年留学日本,红卫兵问他是谁给他办的出国护照。那时哪里需要护照,从上海买张船票就走。出国护照是1950年才有的。若是懂点历史,哪能出此笑话。
先生问我:“你知道京剧四大名旦是谁?”
“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我答。
先生一笑:“你知道他们是谁选出来的?”
我说:“不知道。”
先生说:“是《顺天时报》。中国新闻史在某些方面离不开文化史,文化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又借助新闻的传播。”
先生不紧不慢的话语里,滚动着历史的涌浪,勾勒出一副复合型史家的形象。
/张恨水 著《春明外史》/
先生问我:“张恨水有一部小说叫《春明外史》,你知道写的是什么地方吗?”
我答:“不知道。”
先生微微一笑说:“是指北京。燕京是北京的别称,因春秋战国时的燕国都于此而得名,唐都长安,长安城东面的三门中,有一门叫春明门,后人即以长安和春明作为当时的都城的别称、雅称。明清人所谓长安春明,即指当时的都城北京。燕京可以通指任何时代的北京,不管它当时是否都城。长安春明则只能指作为都城时代的北京,如明万历时人蒋一葵的《长安客话》、自明入清的孙承泽的《春明梦余录》、民国张恨水的小说《春明外史》皆是。若以移指北伐以后解放以前的北平,那就不合适了。这些知识,只有历史能告诉你。
先生说,新闻史是社会史的重要组成部分,社会史里有新闻史的灵魂与身影。如你去琉璃厂逛书摊,你觉得那些书,都有新闻的影子。
我向先生讨教,怎样学好新闻史学。先生说:“很简单,就是坐冷板凳。”
先生等身的著作,无一不是“坐冷板凳”的产物。他写《中国近代报刊史》,家中没有一张书案之地,而是在北京大学寻得一间斗室,晨披冷风而去,晚顶灯火而归。坐了三个多月,竟坐出一部57万字的恢宏巨著。
他坐冷板凳,也是从前辈学者那里学来的。他说了一位史家,我没记住这位史家的名字。他从5岁到12岁的7年间,先后换读3所私塾,塾师水平既后来居上,这位史家也愈以成绩优秀异于群儿,渐渐地,私塾所教的从《三字经》、《千字文》到四书五经之类已不能满足他的胃口。幸运的是,父亲给他留下大量的藏书,既有先秦诸子、《十三经注疏》、《史记》、《汉书》,也有《资治通鉴》、《昭明文选》、《古文辞类纂》等,还有唐宋名家诗词选本,以及少数近代著作,如《庸书》、《校邠庐抗议》、《盛世危言》,类书则有《子史精华》、《增广策府》等。这些都是在乡间不可多得的书林瑰宝、知识渊府,为这位少年打开了无比广袤的天地。最后使其成为史学大家。
/新闻史学泰斗 方汉奇先生/
他向我讲“坐冷板凳”的辨证法:当记者不能像我这样去“坐冷板凳”,但也不能一点不“坐”。记者至少要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去跑,三分之一的时间去“坐”。不跑没有新闻,不“坐”没有学问,成不了专家型与学者型的记者。新闻史的丰富与发展,是靠记者跑出来的。仅仅会跑会坐,仍不能成其大家,还要会多思善辩。如梁启超,就有敏捷雄辩之才;如邹韬奋,就是勤奋多思之才。
“梁启超了不起,24岁当《时务报》总编辑,一生写下1500万字的政论文章。毛泽东说他的文章所向披靡。写来纵笔所至,略不检束,读之举国趋之,如饮狂泉。但是过于略不检束也不好,使文章冗长吓人,如果再有点苏东坡的为文之道,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那么梁启超就十分完美了。”
先生说:学习历史是为了未来,学习名记者是为了自己成为名记者。作为在校的新闻学子,应该呼唤一种广博而厚重的人文基础教育,像鲁迅先生提出的那样,树立“立人”的理想,为完成未竟的事业,而努力奋斗。在我看来,大学新闻学教育与学生个体自我的关系,有三个维度密切相关,这是建构名记者的三个价值目标。
一是创造意义自我。人生幸福并不是受制于财富的多少,快乐完全可以来自对于物质的超越。孔子的学生颜回,只要一盒饭,一瓢水,住在陋巷,不改其乐,这是乐在他对自已行为方式的坚信上。记者应解放自己的心灵,与人民交流,与生活对话,以追求真理作为人生的底蕴,培养博大而深沉的情怀,确认正义与良知对社会与人民的重要作为,无疑是记者遵循的重要价值。
二是升华青春自我。青春自我就是将人生意义注入了它的内涵,为走向社会,走向生活,走向博大,奠定坚实的价值基础。
三是沉思成才自我。要选好自己的方位,确定自己的路径,明确自己的目标。要在火热的生活中,完成新闻的采写与精神的创造。以此作人生的基点,也就有了高质量的人生与高质量的新闻作品问世。
/新闻史学泰斗 方汉奇先生/
我与先生一路南行,先生所谈话题已不局限于新闻史,而是更加博大的人文情怀、人文视野、人文目标。先生所谈不是记者的专利,它也是人生的旋律。
按照教学安排,新闻史课程是67个课时,在67个课时内,方先生要给我们讲完新闻系本科生4年所学的内容,授课时间大约在20天左右,这无异于是“满堂灌”。新闻史枯燥,连轴转听课,学生能不能听得进去?
事实证明,这种担心,无异于杞人忧天。
方先生给我们讲《中国近代报刊史》。这部著作是先生1982年出版的一部新著。它对中国新闻事业的产生和发展作了科学系统的记述,涉及报刊500余种,报人1500余名,纠正前人著述失误多达200余处。被认为是继1927年戈公振《中国报学史》之后的又一中国新闻史权威著作。
先生从唐朝的《邸报》说起。他说《邸报》是专门用于朝廷传知朝政的文书和政治情报的新闻文抄。有“朝报”、“条报”、“杂报”之称,最早出现于西汉时期。自汉唐宋元明清《邸报》的名称没有改变,一直出版到1912年清朝皇帝退位,才停止刊发。
先生说,现存最早的邸报是如今藏在英国伦敦不列颠图书馆的敦煌唐归义军《进奏院状》,距今已经1100多年。国内现存最早的是河北唐山市民间发现并重金购藏的一份清代道光二十三年(1843)8月初三印行的《邸报》。因此,“中国原始形态的报纸起源于唐代”最为可信。
史海钩沉,短短数语,把历史交代清楚,话锋一转,直逼近代。
/方汉奇 著《方汉奇精选集》/
他根本不看书,进教室时,他把一张纸片放在讲台上,也不知纸片上写的什么,在我的目光里,他似乎从来没有看过纸片。他讲课,一边背诵,一边踱步,兴之所至,旁若无人。他史学功底深厚,以人物为圆心,前后串联。他讲到梁启超时,随口背诵梁启超上千字的政论文章。不知什么涉及到了马克思,他又随口背诵出马克思致巴古宁的信,和马克思致蒲鲁东的信。讲到一个历史人物或事件,他能讲出与此相关的正史与野史。说到清代的《邸报》,联系到《红楼梦》的一些细节,他将《红楼梦》又背诵一段。
先生讲课像刘兰芳说评书,常让学生听得忘了下课。第一个半天结束后,我们班的同学,及旁听的老师,对方先人赞口不绝。用“满座叹服,惊为天人”来形容毫不为过。一位学海泛舟,为人师表,粹然儒者的形象在我们心头耸立起来。因而,我们从心底深处翕然称之,胥无异词。
他的教学方法,引证了他的多打深井,多用一手资料的新闻史研究方法和路径的正确性。“要为学生一桶水,自己需有十桶水”是方汉奇一直坚持的为师之道。他“对前辈,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对同辈,人之有技,若己有之;对晚辈,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这三句话,方先生常挂嘴边。“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是他的座右铭,他一生矢志不渝地耕耘培育,锲而不舍地持灯坚守。
1948年,他写第一篇13600多字的论文《中国早期的小报》,在《前线日报》副刊连载8期,从此走上新闻研究之路。在上海新闻图书馆做3年的资料员,他看完全部27000多份《申报》,为后来新闻史教学与研究积累了丰富的素材和资源。
人们称他,他的每根白发都是学问的“活字典”。
人们称他,严爱相济,润己泽人,以人格魅力加呵护学生心灵,以学术造诣开启。
人们称他,有学生智慧,以道德修养,关爱学生成长,真正是为学生为学、为事、为人的大先生。
他一生在尘封已久的新闻史中“守望”;一生在常学常新的新闻界“探索”;一生在新闻学教学研究中“站岗”。
他讲邵飘萍让我们难忘。邵飘萍是新闻全才,他自资独立办报,不受军阀操纵,排除各种干扰,开创20世纪中国独立的新闻事业。他大书“铁肩辣手”四个大字,悬于报社墙上,勉励同人,主张新闻记者“布衣之宰相,无冕之王,社会公人,做人民大众的喉舌。北京的大官讨厌见记者,邵飘萍却能使之不得不见,见且不得不谈,旁敲侧击,数语得要领,总能抢到独家新闻。他提出:“报馆可封,记者之笔不可封也;主笔可杀,舆论不可杀也”。革命报人的心声掷地有声。
1926年4月26日,军阀给他扣上“宣传赤色”的帽子,将其杀害于北京的天桥。长期以来,人们只把他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来纪念。上世纪80年代初,方汉奇先生去浙江金华邵飘萍故乡调查3天,居然发现邵飘萍是地下党员,罗章龙是他的入党介绍人。之后,方先生四访罗章龙,为邵飘萍正名。1982年4月,邵飘萍的烈士身份重新认定,骨灰安置进入八宝山革命公墓。
方先生在苏州讲完课后,守介老师又让我送方先生回京。这无疑再一次提供了向先生讨教的机会。
从苏铁师毕业12年后,我做了一家报社的社长、总编辑,这期间我荣获了第三届范长江新闻奖的提名奖,第六届范长江新闻奖。一次办200多人的新闻培训班时,我请方先生为学员讲课,便到府上请他。
/范长江(1909年10月16日-1970年10月23日),男,原名希天,出生于四川省内江市东兴区田家镇赵家坝村。范长少年时代就追求革命、追求进步,积极投身抗日救亡运动。
1939年加入中国。中国著名新闻记者,是无产阶级新闻事业出色的领导者,是新中国新闻事业的开拓者。在中国现代新闻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曾先后担任新华社总编辑、新闻总署副署长、社社长等职务。/
先生对我获得范长江新闻奖表示祝贺。之后,先生说,你获得范奖,要把范长江怎样做记者的教诲永远记在心上啊!第一,做新闻记者最重要的是诚,这是一字真传。第二,是操守问题,要代表人民的利益而奋斗。第三,是知识问题,要有丰富的知识,既有博,又要精。所谓“博”,就是常识要丰富,无论国际国内、上下古今的问题,虽然不能无所不知,但对非常广泛的学科要知道一些简单的概念。
这是范长江的声音,也是方汉奇先生的声音。是一种眼前的使命与历史的雄健的合成,是一种朝朝夕夕的期望之声与岁岁年年的前进步伐的合成,是一种勤奋的充实自身与热情不减的意志的合成!
/方汉奇先生/
尊敬的先生,您的教诲与勉励将在我的生命里绵延,做不做记者,退休与否,这话会永存在我的灵魂里……
朱海燕简介
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铁道兵七师任战士、排长、副指导员、师政治部文化干事。
1983年调《铁道兵》报,1984年2月调《人民铁道》报任记者、首席记者、主任记者。1998年任《中国铁道建筑报》总编辑、社长兼总编辑,高级记者。2010年3月调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级副主任,专司铁路建设报告文学的写作。
第六届范长江新闻奖获奖者,是全国宣传系统“四个一批”人才,中国新闻出版界领军人物,中央直接掌握和联系的高级专家。八次获中国新闻奖,九十多次获省部级新闻一、二等奖,长篇报告文学《北方有战火》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出版各类作品集四十部,总字数2000万字。享受国务院津贴待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乐在其中
朱海燕 || 我的老师——钟元凯先生
作者 朱海燕
我的老师——钟元凯先生
一
写钟元凯老师,我“文虑”甚久,不知从哪里起笔,更不知如何去写。“文虑”,是指写文章前后的种种思考。苏东坡说:“某生平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我尽意是尽意了,但笔力却显苍白。试想,年近七旬,且是写自己的老师,宽松、宽容、自由的环境与心情,自不必说了,为何思前想后,百虑重重,而不敢落笔呢?归根结底还是对恩师了解不够。作为写作,主要是写有关知道的事实、经历、见闻和体悟的心情与思想,没有这些作基础,巧妇也难作无米之炊。
/原苏州铁道师范学院院长、苏州科技大学党委书记钟元凯先生/
元凯师1983年底由北大调苏铁师中文系任教,我是1984年9月入校。因是新校,条件艰苦,教职工没有住房,除校内挤挤巴巴住少量老师外,大部分在校外租房。东一家,西一家,作为读书的学生,谁也不知老师住哪个小巷,哪条里弄。我在“不知魏晋”中度过两年的大学生活。两年里,没与元凯师单独接触过。毕业多年后,他来京,或是开会,或是借看望林庚师的机会,在南礼士路附近的一家歺馆,宴请在京的苏铁师毕业的部分学子,我有幸忝列其中。他没让学生出钱,这是我与恩师第一次吃饭,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他。因是饭场,人多,故而也没有向他请教学术方面的问题。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写元凯师。经过几十年的探索与体会,对于人生有较深的体会。我认为,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是“人的自觉”。“人的自觉”,是一种独立人格的内涵即独立的意识。这种自觉与意识,经常敲打提醒我:“必须写写你的元凯师啊!”这不仅是一种感情,更是一种社会责任。若不写他,以后,悔愧之感一定会咬我的心的。我决定写他!写,不就是个动词吗?元凯师,不就是个名词吗?由动词到名词,并不是隔着千山万水。当然,好文章应有淳美的文采和深邃的思想。真情实感只有融入字里行间中,才能成为好文章,才能产生感人的力量。我怕难以做到,但我会尽心,让文章呈现天然的本色。
/钟元凯先生/
当年,元凯师第一次走进我们教室,我突然想起两个词来。第一个是“儒林清风”。清风来自《诗经.大雅.烝民》,是指清微之风化养万物者也,它可调和人之性情,如清风滋养万物,表示人的品质高尚,刚正不阿,具有儒雅脱俗的精神意象。我想,如果他不是穿着中山装进入课堂,而是穿一身丝绸长衫,风度翩翩立在讲台上,他的形象与气度,多么像民国学术大师胡适啊!可以说这种像,不仅是形体像,而且像到了里。他立在讲坛,像一股清风,吹过儒林。
第二个词是“人淡如菊”,是说他的品行、性格,像菊花一样,总是保持着淡泊名利、平和恬然的精神风貌与孤傲的风骨。同时蕴含着更深层次的人生哲理,不与人争,不事张扬、不慕虚荣,静静地享受着秋日的每一份馈赠,不与春花争艳,不与夏花斗香,默默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幽香,他活出了自己独特的风采,不谄媚,不屈从,保持内心的坚韧与独立。
元凯师的人生道路,验证了我的这一感觉。后来,他做了院长助理、副院长、院长,苏州铁道师范学院与苏州城建学院合并为苏州科技大学后,他做了这所大学的党委书记。在几十年的风雨磨练中,他始终抱着一种宽厚、仁爱的心胸看待生活。他身上有着中华民族优良的文化道德传统与文人的风骨,把正直与骨气看得比生命还重;同时,为践行人民敬重的“人类灵魂工程师”这一使命,他总是站在时代的前列,以最清明的思想启迪学生,把最健康的精神送给后人。几十年来,无论为师为官,师生们对他没有任何不良反映。文人的道德与风范,扛起坚实的人生。时间与事实证明,他是一个有教养、有尊严、有学问、有良知的教师与学者。在权力、知识、事业纵横多元的坐标系上,他实现了人生的目标与全方位的优势。赢得师生们的钦佩和颂扬。我以为,他代表了改革开放进步与变革时代,一个独特的人文现象。
元凯师教我们古代文学,主讲魏晋南北朝部分。魏晋文学是中国文学发展史上一个充满活力的创新时期。诗、赋、小说等,在这一时期,都出现了新的时代气象,并奠定了此后的发展方向。从思想文化的角度看,魏晋文学出现的这些新变,与佛教在中国的传播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综观这近400年的文学,主要是以五七言古体诗的兴盛为标志的。五言古诗在魏晋时期进入高潮,七言古诗和五七言近体诗在唐代前期臻于鼎盛。这一时期文学的巨变,表现在文学的自觉和创作的个性化,呈现出一种群体性的风格,在另一时期又呈现另一种风格,从而使文学发展的阶段性相当明显,奠定了以后文学艺术的根基与趋向。
他在讲课之前,关于魏晋人文,向我们作了一个概括性的导读。他说:“魏晋人生活与人格上的Y自然主义和个性主义,解脱了汉代儒教统治下的礼法束缚。他们以虚灵的胸襟、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表里澄澈,一片空明,建立起一个最高的晶莹的美的意境!艺术境界造诣之高,不仅是基于他们的意趣超越,深入玄境,尊重个性,生机活泼,更主要的还有他们的一往情深。深于情者,不仅对宇宙人生体会有至深的感受,就是对快乐的体验也是深入肺腑,惊心动魄的。所以魏晋人这种宇宙的深情,在艺术文学上获得了不可企及的成就。
他说:“魏晋文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虚灵化了,也情致化了。他们的精神是最哲学的,是最解放的,是最自由的,把自己的胸襟像一朵花似地展开,接受宇宙与人生的全景,了解它的意义,体会它的博大与深沉。
/嵇康(223---262),字叔夜,三同魏谯郡(今安徽宿县西南)人。稽康早年丧父,家境贫困,但仍励志勤学,以至博学多才,文学、玄学、音乐等无不精通并成就非凡。曾官拜中散大夫,世又称嵇中散。嵇康作为魏晋名士,是著名思想家、音乐家、文学家,竹林七贤之一。/
就“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八个字,他整整讲了两堂课。他站在讲台上,不看书,不拿讲稿,偶尔在黑板上写出关键的要点。他身体挺拔,气宇轩昂,眼镜闪闪发亮。心意清澈如云,品性豪迈嘹亮,有一种看杏花如雪,梦江南天阔的文人气质。他表达“手挥五弦”时,总把右手扬起,激越浪漫,凛然浩瀚。此刻,我感觉站在讲台上的他,就是魏晋时代的嵇康,隔着近2000年的时光与我们对话。他把我引向了那个朝代,引向了临涣集的浍水河边。
“目送归鸿”的意象蕴含着丰富的情感寄托和象征主义。鸿雁作为候鸟,每年春秋两季都会进行迁徙,其南归的景象往往被视为季节的更替,时光的流转。在嵇康的笔下,归鸿不仅代表了自然的韵律和生命的循环,更寄托了诗人对远方战场的牵挂和对自由生活的向往。通过“目送归鸿”,表达一种超然物外、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而“手挥五弦”则展现了深厚的音乐素养和文人情怀。五弦琴,是中国古代的一种传统乐器,嵇康作为魏晋时期的音乐大家,对五弦琴有着深厚的感情和独到理解。手挥五弦,不仅是在享受音乐带来的愉悦,更是以音乐抒发内心的感情和对生活的感悟。这种将音乐与情感相融合的表达方式,体现了诗人追求精神自由和个性解放的情怀。
犹记课间,元凯师向我提问:从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这八个字,怎样理解诗的意境?
我避开了意境这个词,回答:“在战争与和平的宏观背景下,理解这八个字更有意义。诗的题目是《赠秀才入军》,而秀才入军与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浪漫情调存在着尖锐的矛盾。从这八个字,可以看出嵇康是积极的反战者,是和平的追求者。他对和平的追求,不仅仅是文人超然物外、心游物外的个人心境,而是普天下人民共同的愿望。
我不知这一回答元凯师是否满意?但课堂上一问一答的场景,却金石般凿进我的记忆。
二、
元凯师浙江上虞人,生于1945年,在上海长大。1962年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受教于刘大杰、章培恒等名师。1967年毕业,分到湖北黄石大冶龙角山矿做井下工,1969年调入大冶有色金属公司子弟中学任教。因为该校有位叫钟显华的物理老师,比他年长,被称为大钟老师,故而元凯师被称为小钟老师。冶中是企业下属学校,但这里名师云集。全校六七十名专职教师,大多是本科毕业,不乏北大、人大、复旦、武大、华中科大、中山大学、北师大、华师大等名校毕业的。有人说,冶中之所以名师云集,主要是文革因素。那时许多地方把知识不当知识,把老师以臭老九视之。而冶中则把这些人,当人上人,许多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便从各地奔来,到大治新下陆的冶金公司的子弟中学任教。他们的学识、学风、授课水平,超越了那个时代。这么强大的阵容,犹如璀璨的星群,放在今天就是最好的省重点中学都无法相比。在这所中学任教的,有著名作家碧野的女儿黄蓉与爱人李航,有北大毕业的石定果老师,她的母亲钱钟霞,则是大学者钱钟书的胞妹,杨绛先生是她的大舅妈,父亲石声淮是华中师范大学名宿。
元凯师不愧是复旦的高材生,通今博古,满腹经纶,许多事例、典故,信手拈来。他授课时细而不杂、多而不揉,条理清晰。他对学生说:“一个人一辈子受两种影响:一是家庭影响,二是社会影响。你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努力学习,这是主要阵地与站位,由此出发,选择前进的路径,直逼确定的目标。同时社会与家庭也是受教育的主要课堂,只要明确了学习方向,广阔天地一定会大有作为的。”
他讲鲁迅的《自嘲》诗。他说“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是全诗的精髓,集中体现了作者的人生观、世界观,在敌人面前毫不妥协,对人民,要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崇高品德。他讲课总是那么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前排左二为钟元凯先生与冶中76届9班师生合影/
他在冶中做过76届9班的班主任,除教授语文以外,还带学生军训越野拉练。从学校出发走到老下陆南边的牛角山,从罗桥公社的徐家铺经龙蟠陆村返回,拉练强度很大,班上有不少同学掉队。元凯师以此给同学出了一道作文题:《军训的感想》。这篇作文,同学们不仅写的快,而且写的好,内容十分丰富,大家写的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与感受,每一个文字都是从感情里跳出来,发出自己的呼吸。从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他有着超强的教学水平。读书与行路相结合,以行路牵引知识,以知识记录感受,让知识插上腾飞的翅膀。
记忆总是停留在青春的山岗。冶中76届9班的学生们,没有忘记他们当年的恩师——钟元凯。几十年后,这些当年青葱的学生已迈入老年之境,他们搞了一次毕业后的首次聚会。选唱的歌曲则是《鸿雁》,当唱到“鸿雁北归还,带上我的思念”时,他们忽然想起自己的班主任——钟元凯,禁不住泪如雨下。40多年过去了,钟元凯老师您在哪里?学生想您!同学们在网络上搜索,通过各种人脉关系,在较短的时间内,找到退休在上海安度晚年的钟老师。元凯师满怀深情地给他当年的9班学生写下《寄赠》:“青春相遇时,生命的火焰如春花之璀璨。同学一段情,看千山踏万波归来总少年。”
元凯师1978年考入北大中文系古典文学著名教授林庚先生的研究生。当时有这样一个讹传,说是考试三人面试选其一,那两位面试者也十分优秀,一位是开国将领之后,另一位本科就读在北大。但最终大学者林庚先生选了钟元凯。
事实并非这样。实际情况是北大中国古典文学方向,从全国考生中遴选了12名进京参加复试、笔试加面试,最后录取5名,分别交由四位导师指导。钟元凯分到林庚门下。
1981年,他研究生毕业留北大任教,同时兼林庚先生的学术助手。因其爱人无法解决北京户口,1983年底调苏州铁道师范学院任教。一路升任院长助理、副院长、院长。2001年该校与苏州城建学院合并为苏州科技大学,钟元凯任大学党委书记。他在任大学领导的那些年,始终没忘记大冶下陆的冶中,下陆的学子与当地职工也没忘记当年冶中的小钟老师。有许多下陆的孩子高考投奔到他所在的学校。每当春节后开学,他和夫人刘医生总要摆上一桌宴席,请下陆来的孩子们。元凯师虽然离开下陆近半个世纪,但他对曾经工作过的单位,对那里的人民,对那块土地,一直怀着深深爱,厚厚的情。
三、
元凯师在北大,有名师林庚先生亲炙,是何其幸运。林庚先生字静希,福建闽侯人,1933年清华大学毕业,留校任朱自清先生的助教。后在厦门大学、燕京大学任教。1952年,任北大中文系教授,1956年任北大中文系古代文学教研室主任。他还是现代文学史上的杰出诗人。1933年他的第一部自由体诗集《夜》出版时,俞平伯在序言中称他为“异军突起”。
林庚不是一般的诗人,在新诗当中,他作品的分量,或者说比任何人都重要。在唐诗研究方面,他提出“盛唐气象”、“少年精神”。有人认为:“林庚的诗性有他天才的一面,也有先生向来崇敬“寒士”、“布衣”,只与诗往来而不入任何流派,坚持独立思考和诗的观察的性情所在。在学术研究方面,林庚对中国文学史的研究独树一帜,其中楚辞与唐诗的研究,双峰并峙,高耸云天。他的《中国文学史》作为高校教材流传至今。
/青年时期的 林庚先生/
林先生在北大被人列为“四剑客”之一,另外三人是季羡林、吴组缃与李长之。季羡林先生曾称赞林庚说:“先生作为文学青年时状态:放言高论,古今上下,无话不谈。”季先生又以林庚的创作为例说:一日,林庚早晨初醒,看到风吹帐动,立即写了两句诗:“破晓时天旁的水声,深林中老虎的眼睛。”
元凯师说:林先生的诗歌创作,特别是诗歌格律的探索实践和文学研究,始终贯穿一生。在古律方面,无出其右者。先生治学是以诗学、诗性为大纲,使他笔下文学史的《楚辞》研究,有与众不同、令人拍案叫绝之处。
林先生教诲元凯师,入大学仅仅是拉开了学习的帷幕,做学问,靠的是终身的读书写作。比如《离骚》,课堂上所得的只是开始,你要走向诞生《离骚》的那个时代与那片大地,走进古典诗歌的音韵深处,真正进入屈原当时的环境,屈原的内心世界,理解屈原,才能走向屈原,解读屈原。林先生教导他,要读书,要读出不同,读出妙处,读到举一反三。古人诗中的形象,绝不是一般的形象,深入进去之后,方知它是深不可测的大海。
/林庚(1910年2月22日-2006年10月4日),字静希,原籍福建省福州市闽侯县,生于北京。现代诗人、古代文学学者、文学史家,北京大学教授。/
名师出高徒。在林庚先生的亲授与指导下,他在古代文学的研究上渐入佳境。他写了一篇《论李贺诗歌的颜色美》,由吴小如先生推荐给中华书局主办的《学林漫步》丛书。
《学林漫步》的主编、中华书局的总编辑傅璇琮,上世纪50年代初,是林庚先生的研究生,他为元凯师的这篇文章写下这样一段文字:
当时,我筹办《学林漫步》,1980年、1981年,两年内共出四集,且封面分别请钱钟书、启功、顾迋龙、叶圣陶诸位前辈签署书名。林先生于1981年11月18日给我一信,信中特为提及一事:“前者小如先生曾推荐钟元凯同志李贺诗歌的颜色美一文于足下,已近一年,不知下落如何?该文于艺术分析上颇有见地。元凯同志研究生已经毕业,现为北大中文系任教,治学甚勤者。该文如可用,望早日为之刊载,是所至盼!”
元凯师的文章傅已安排,且出了校样。于是傅接到林先生的信后,马上写信告知。林先生于接信后同一天(11月22日),复信给傅:“21日手书慰悉为谢!该文校样请挂号即寄舍间,由我转去更为甚妥,元凯同志宿舍即在我南墙数武,楼中却无收发,平时信件都通过系里,不如我处直截了当也。”由此可见,林先生不仅对元凯的文章早日刊发甚为关切,且特为告知,校样亲寄他家中,由他转交,可见师辈对弟子关怀之细心。元凯师的这篇文章,即刊于《学林漫步》第五集。
在林先生的亲授指导下,元凯师练就了一双慧眼,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并任林先生的助手。林先生最后一次为本科生授“楚辞研究”课,他帮先生批改作业,批改中发现一位学生作业颇有新意。文章内容是论《离骚》中的龙马意象的。他把此文推荐给林先生,先生看后肯定了这篇文章。这位学生即商伟,后来留校任教。再后出国深造,现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语言和文化系教系。
/商伟,1978年进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并于1982年获得学士学位,两年后获得硕士学位并留校任教。1988年,他前往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攻读博士学位,1997年起执教于哥伦比亚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化系,现为杜氏中国文化讲座教授和东亚系主任。/
1983年11月,元凯师由北大调往苏州。行前与先生合议,以商伟继助手一职。商伟说:有一天“钟元凯忽然来敲门,问我是否愿意在任教之外,接替先生的助手工作。当时,系里或许也有类似的考虑,不过,先生希望先见一面。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在元凯的引导下,我第一次走进了燕南园62号。那天,室内的灯光略显暗淡,可是在我的印象中,先生兴致很高,问了我的年龄后,大笑说,我们之间隔着半个世纪。就这样开始我与先生相处了3年多的时光。
四、
1986年元凯师任苏铁师院长助理。恰在此时,林庚先生要招一名博士研究生,先生与北大最看重元凯师。林先生说,对他网开一面。如此这般,此时此地,长风送月,相思人老,师为生忧,为己忧,家国天下,文脉学术一体皆忧。若元凯师一瓣足迹,重回北大,林下清风,归去来兮,师生围坐,朝夕聚读,相与切磋,天空星光灿烂,人间灯火阑珊。起居不离校园,校园就是家园,唯教书读书一事,念兹在茲,可解林庚先生心忧。
而苏铁师众多师生得此消息,辟雍对谈,少了一份欣悦。若元凯师走,谁与学生行吟泽畔?窗含草青,谁轩昂举目,耳提面命,一卷在手,说往圣今哲,为古人叹,叹今人忧?这风声雨声都是心声啊!
前者是东风拂杨柳,后者是瑞雪育众生。如此楚河汉界,丁一卯二。元凯师因此焦思,为此运思,由此致思,而终亦为学子思。他留在了苏铁师院,决心构造燦然大观的苏铁师学思。
1988年,元凯师任副院长,1995年主持行政,继而升任院长。但他对林庚先生的感情凝炼为时间的一以贯之。昨夜星辰似海,今朝白露如霜,星露连绵,日月迢遥。师生间声气通达,心心相印;文明的星河里灯灯相映。扪心感恩,深报厚意,遂为元凯师苦心焦虑之首。
每逢铁道部开领导干部之际,元凯师或早来一日,或晚回一日,必到北大看望恩师。他一直关注着恩师的事业,于事业中的无限江山。于是,二人相谈甚欢,師生皆乐,相忘于形。对于学生元凯,一腔忧思铺展为烂漫的文思,劳心劳力,再接再厉,更加用功。
元凯师说:“我有幸在先生晚年时期,多次在先生燕南园的寓所,直接聆听他的有关谈话。记得1997年1月5日,先生在谈话过程中郑重拿出一些夹在红色型胶本子中的纸片,上面写的是些随想的诗的断片。之后,在同年的11月4日,1999年元月5日,2000年的元月6日,数次谈话中,先生都谈及《空间的驰想》。其中尤以1997年元月和2000年元月这两次更是集中地谈到了全诗的总体构思和诗中的若干重要思想。我回到苏州后,赶紧把先生所谈的内容追记下来。这几次谈话都是从下午到傍晚,在黄昏暮霭中,先生神游万仞,思接千载的神情风姿,当时就使我深深感动。”
谈话的要点,都是关乎林先生晚年、抑或说是他一生,乃至中国诗坛最重要的一部诗集《空间的驰想》。从时间来看,1997年1月5日,元凯师拜访先生那天,他向学生传递了这一信息。是关于《空间的驰想》的,但那天林庚把这本诗堡叫成了《空间的随想》。林先生对元凯师说:我晚年对空间的思考是从这首诗开始的:“大海是蓝天下无尘的镜子,小河是清风里明月的忧愁。”空间是真实的存在。“宇宙爆炸”说也好,“宇宙膨胀”说也好,都说明先有一个空间,空间是无限和永恒的。空间无所不在,原子核与电子之间也有空间,物不能离开空间,空间却不因物而存在。时间只是空间的对象化,是认识空间的方式。时间有过去、现在和未来,它不断流失,“现在”最短暂,转瞬就成为过去。物质是空间的点。供人享受的物质只是渣滓和灰烬。不要把渣滓当做人生的目的。人的青春是最短暂的,过了青春就走下坡路了。青春是面向无限的,是最富有创造性的。所以,人最宝贵的就是青春。通向大海的海水才具有活力,流不到大海就成不了局面。空间的艺术如阳光的明丽,时间的艺术如月光的梦意。
/林庚先生 著《空间的驰想》/
林先生对元凯师的这次谈话,应该是《空间的驰想》最初萌动的诗性,抑或说是诗最初的多元的意境,是写这首诗的“总纲”。至于以后的几次谈话,都是这一问题深化和延续。
1990年北大出版社出版了林庚先生的《空间的驰想》,一时震动了学界与诗坛。人们没有想到一位80岁的老诗人,其作品蕴涵了如此丰富的诗学意义,他为21世纪初的诗坛提供了谈不完的话题,新诗的现代诗性是新诗史上人们喋喋不休的话题,与此相关,传统与西方,继承与创新的关系也必须面对。
20世纪,法国最伟大的诗人瓦雷里说:“纯诗是一种探索,探索词与词之间的关系所产生的效果,一言以蔽之,这是指对语言所支配的整个感觉领域的探索。”林先生这首诗当然是“纯诗”,更是新诗。但诗界、学界还没有见过这样的诗。它的意境是多向的、深邃的,诗的整体处在相互纠葛的张力状态中,达到整体性语境的自足实现。林先生的这首诗,与“个体主体性”、与简单的“表现自我”,深为不同。在诗歌表现上,他以生命方式不断深化展开自己,展开自然,展开宇宙,将自己的认知意义折射出人类的大记忆,宇宙的大瞩望。这是中国诗人,首次破天荒地勇敢的展示!它从肉体的我,经验的我,感情的我,理性的我,分裂的我综合而来,催动生命诗性的开放!它是诗人生命熔炉晚年辉光的一次显形,从传统既有的诗歌王国里一次冲破重围的较量!它是一团沉思驰想的火球,从屈原的芰荷上滚向我们,又一次向宇宙发出“天问”!
当学界众口一词,高评林先生的《空间的驰想》,探讨了空间、时间和宇宙的奥秘,表达了诗人对宇宙创世纪,空间的无限性和时间流逝的深刻思考时,林庚的另一个弟子、著名学者袁行霈却发出惊人的断喝:“我们对先生这首诗的理解还停留在字面的意义上,目前,还没有一篇文章,对先生的这首诗作出深刻的解读。”
/现代诗人、古代文学学者、文学史家,北京大学教授 林庚先生。/
是的。真正的先锋诗歌,从特定意义上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精神高度。林庚的弟子,抑或说那些杰出的诗评家们,应该尽可能地广泛地对林先生这首人生中最高端的诗歌,进行综合而前沿性的研究,去揭示伟大锐利的诗歌审美的精神历史,发出更加壮丽的审美的先声。
这时,元凯师挺身而出。他在微信对我说:“我对先生晚年的《空间的驰想》所作释读一篇。先生的这首诗汇科学与人文于一炉,堪称现代诗史的奇作,迄无解人,我不揣冒昧,在先生百年诞辰之际写下此文,以表纪念,在香港和大陆都有发表,文长难读,你未必有兴趣,聊见我的心迹吧。”
/林庚 著《林庚文选》/
好在林先生构思与写作此诗时,与元凯师曾多次长谈,为元凯师解索《空间的驰想》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元凯师语我,解读林庚先生的《空间的驰想》,无疑是一场“灵魂的探险”:一是因为诗人在这本诗集中叩问宇宙、时空、生命和美的奥秘,这些都可说是人类的永恒之谜,千百年来无数哲人、诗人和科学界的学人,为之穷智殚虑,汇集成智慧的渊薮,也伴随有许多的困惑和迷惘;二是诗人借用了科学思维,特别是代表了20世纪科学最新成果的相对论、宇宙学,对读者的知识面提出了挑战;三是全诗与诗人以往的诗作不同,呈现出抽象的概念语言与形象语言的交织,在我们的阅读经验中似乎还比较陌生。
元凯师的《世纪的沉思》的释读,长达2万多字,对恩师《空间的驰想》这部诗集的实存情境做了最有力深刻的分析与解读,高蹈着“炼狱”的火焰,使读者的精神再一次历经更高意义上的净化和强化,将人们对诗歌的认识,推到强劲的张力地带。这篇释读,既是对林先生诗性的唤回,也是对未来盘诘的回答。
在林先生诞辰百年的学术研讨会上,这篇释读如春雷炸响,将元凯师本质的学术力量发挥得非常杰出。一位北大学者说:“元凯虽不在北大,心却在林先生学术与精神的空间里,他是林先生学术的真正沉思者。”
结束本文时,我想起元凯师在课堂上对我们说的话:人生如书,重要的不是长度,而是内容的深度与广度;在追求理想的路上,坚持与毅力比才华更重要。
元凯师虽然没读林先生的博士研究生,几十年来,他一直凭着坚持与毅力,扎扎实实地做着林先生的“校外博士研究生”,研究着林先生精神与感情象征的领域。
写于2025年春节,正月初三完稿于北京。
朱海燕简介
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铁道兵七师任战士、排长、副指导员、师政治部文化干事。
1983年调《铁道兵》报,1984年2月调《人民铁道》报任记者、首席记者、主任记者。1998年任《中国铁道建筑报》总编辑、社长兼总编辑,高级记者。2010年3月调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级副主任,专司铁路建设报告文学的写作。
第六届范长江新闻奖获奖者,是全国宣传系统“四个一批”人才,中国新闻出版界领军人物,中央直接掌握和联系的高级专家。八次获中国新闻奖,九十多次获省部级新闻一、二等奖,长篇报告文学《北方有战火》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出版各类作品集四十部,总字数2000万字。享受国务院津贴待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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