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急诊室灯光惨白，消毒水的气味刺鼻。我蜷缩在冰凉的塑料椅上，胃里翻江倒海，每一次抽痛都让我浑身发冷，忍不住地发抖。那时我不过十岁，只觉得这疼像是要把小小的身体撕裂开来。
父亲几乎是一把就将我整个儿从椅子上抄了起来。他的手臂托着我的背和膝弯，宽厚而温热。我的头无力地靠在他肩上，能清晰感觉到他脖颈处有力的脉搏跳动，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节奏。母亲紧跟在旁，一只手慌乱地翻找着病历本和各种单据，另一只手却始终没离开过我的额头，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一遍遍试探着我的体温。
“别怕，马上就到我们了。”父亲的声音低沉，气息拂过我的头顶。他抱着我的手臂其实已经有些僵硬了，我能感觉到他不动声色地换了下姿势，让酸麻的那只手稍作歇息。他抱着我，在狭长拥挤的走廊里穿梭，避开那些同样焦灼疲惫的面孔。走廊尽头一点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另一个父亲也抱着熟睡的孩子，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那姿态竟和父亲此刻如此相似。
轮到我了。医生检查时，父亲的手一直稳稳地扶在我背上，母亲则紧张地盯着医生的每一个表情。确诊是急性肠胃炎，需要输液。护士推着小车过来，细长的针头闪着寒光。我下意识地往父亲怀里缩了缩。母亲立刻俯下身，温热的手掌覆住了我的眼睛，声音轻柔得像羽毛：“乖，不看就不怕了，想想明天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黑暗里，鼻尖萦绕着母亲手上淡淡的、好闻的润肤霜香气，以及父亲胸膛传来的、令人无比安心的温度和心跳。那冰凉的刺痛感似乎真的被隔绝在外了。
冰冷的药液顺着细细的管子流进我的血管，胃里的绞痛在药物作用下终于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疲惫。母亲坐在病床边的矮凳上，小心翼翼地把装着药的塑料袋放在膝盖上，想腾出手来帮我掖掖被角。不知是太疲惫还是紧张，她的手一抖，“哗啦”一声，药盒、药片、缴费单散落一地。母亲“哎呀”一声，慌忙弯腰去捡，动作笨拙又狼狈，几缕头发散落下来，粘在她微微出汗的额角。
“妈，别急，我没事了。”我忍不住开口，声音还有点虚弱。母亲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满是自责和未散的慌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平日里无所不能、总是能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妈妈，其实也有手忙脚乱、需要被安慰的时候。我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散落的头发。她愣了一下，随即眼圈微红，嘴角却努力向上弯起一个安抚我的笑容。
父亲一直沉默地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头顶刺眼的光线。他弯腰，一言不发地帮母亲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药片，一粒一粒，动作仔细又耐心。他捡完，把药袋重新整理好，塞进母亲手里，然后伸出手，粗糙的大掌轻轻覆盖在母亲微凉的手背上，用力握了一下。没有多余的话，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汇。母亲紧绷的肩膀，就在他这一握之下，悄然松缓下来。
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鱼肚白，熹微的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溜进来，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暖色的光斑。我躺在窄小的病床上，看着父母。父亲坐在母亲方才坐过的矮凳上，背脊微微弓着，显得有些疲惫。母亲则侧身靠在父亲并不宽阔的肩膀上，闭着眼睛，眉头还微微蹙着，但呼吸已经变得均匀绵长。父亲的肩膀支撑着她，让她得以片刻的安眠。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勾勒出安静依偎的轮廓。那画面如此寻常，却又如此沉甸甸地刻进了我心里。我悄悄闭上眼睛，假装睡着，嘴角却忍不住悄悄上扬。胃里似乎还残留着药片的苦涩，但心口的位置，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浸泡着，又满又胀，仿佛窗外初升的太阳整个儿落了进去。
那夜急诊室的灯光、消毒水的味道、胃部的绞痛，都随着时间渐渐模糊。但父亲怀抱的温度、他脖颈间有力的脉搏跳动、母亲慌乱中覆住我眼睛的手掌、她散落额角的头发、父亲弯腰捡拾药片的沉默背影，以及最后晨光中他们依偎在一起的身影……这些细碎的、甚至当时看来有些狼狈的瞬间，却像窖藏的老酒，在岁月里愈发醇厚。它们无声地告诉我，所谓亲情，并非总是轰轰烈烈的宣言，更多时候，它就藏在父亲酸麻却不肯放下的臂弯里，在母亲手忙脚乱时那个安抚的眼神里，在深夜急诊室走廊尽头那盏昏黄的灯光下，另一个同样疲惫却不肯放下孩子的父亲的身影里。它是暗夜里一双始终紧握的手，是寒冷中一个无声却坚实的依靠，是琐碎日常里，那些笨拙却倾尽全力的守护。这些微小的瞬间，汇聚成心底最恒久的暖流，足以抵御世间所有的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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