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桂芬半边脸发亮,半边脸藏在阴影里。她盯着锅里翻腾的稀粥,米粒少得可怜,水汽糊住了眼睛,分不清是蒸汽还是别的什么。窗外,暮色沉沉压下来,笼着这个叫柳树洼的小村子,也沉沉地压在她肩上。院角那棵老槐树,枝桠黑黢黢地伸向暗紫色的天空,像极了丈夫铁柱出事那天,矿洞口张着的大嘴。
铁柱走的时候,小栓才四岁,刚会抱着他爹的腿喊“下井挣钱买糖”。那场矿难像场噩梦,轰隆一声,天塌了半边。矿上赔的钱,薄薄一沓,还抵不上铁柱壮实的身板值钱。婆婆哭瞎了眼,没多久也跟着去了。留下桂芬,守着两间土坯房,一个懵懂的娃,还有村头那三亩望天收的薄地。日子,一下子被抽干了血色,只剩下灰扑扑的沉重。
“活寡”这词儿,是村东头嚼舌根的李婶子先传开的。桂芬去井台挑水,李婶子那涂着廉价雪花膏的脸就凑过来,嗓门尖得能戳破天:“哎哟,桂芬哪,又一个人挑水?啧啧,这日子熬的,跟守活寡有啥两样!”旁边纳鞋底的几个婆娘跟着吃吃地笑,眼神在她身上刮来刮去,带着一种隐秘的同情和更隐秘的幸灾乐祸。桂芬低着头,咬着下唇,肩膀绷得紧紧的,水桶在扁担下吱呀作响,沉得迈不开步。她不是不想辩驳,是喉咙里堵着一团棉花,又干又涩,发不出声。寡妇门前是非多,她这“活寡”,更是说不清道不明。
最难熬的是夜晚。小栓在土炕里头睡得四仰八叉,偶尔吧唧下嘴。桂芬躺在炕沿,睁着眼看糊着旧报纸的房梁。月光从破了的窗纸洞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个惨白的光斑。铁柱的气息好像还没散尽,又好像早就被这冰冷的炕席吸干了。她伸手摸过去,只有一片冰凉的空旷。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下来,流进鬓角,洇湿了枕头上那块打了补丁的粗布。她不敢哭出声,怕吵醒孩子,更怕这哭声一旦开了闸,就再也收不住。多少个夜晚,她就这样死死咬着被角,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直到窗纸透出青白。
白天,她是村里最勤快的女人。天不亮就下地,锄草、间苗、施肥,三亩地伺候得比人家的十亩还精细。晌午顶着毒日头回家,麻利地生火做饭,喂鸡喂猪,浆洗缝补。手上裂开的口子,一道叠着一道,被汗水一渍,钻心地疼。有次给玉米地锄草,镰刀割破了手指,血珠子直冒。她随手扯了片草叶子裹上,继续埋头干。那点疼,比起心里那个窟窿,算得了什么?力气耗尽了,累得倒头就睡,或许能少想点。
也有人动过心思。邻村跑运输的光棍汉王老五,托人来问过。媒人话说得漂亮:“桂芬啊,你还年轻,拖着个娃不容易。王老五有辆拖拉机,日子过得去,跟了他,你和栓儿也算有个依靠,总比守活寡强……”桂芬当时正在剁猪草,手里的刀咣当一声砍在木墩上,震得虎口发麻。她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说了句:“婶子,我男人叫铁柱。”媒人讪讪地走了。夜里,她搂着小栓,孩子温热的小身子贴着她,呼吸均匀。她亲了亲儿子的额头,那点刚冒头的、对“依靠”的模糊渴望,像火星子一样,被硬生生掐灭了。她不能让孩子叫别人爹,不能。
小栓渐渐大了,上了村小学。桂芬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学费、书本费、铅笔橡皮,哪一样不要钱?她把地里种出的菜挑到十几里外的镇上去卖,天不亮就出门,走烂了鞋底。镇上人挑剔,嫌她的菜沾了泥巴,嫌她的秤不够准。她陪着笑,一遍遍解释:“自家地里长的,新鲜着呢。”声音干巴巴的。有次被个醉醺醺的二流子故意刁难,推搡间,一篮子水灵灵的黄瓜西红柿滚落一地,被踩得稀烂。桂芬蹲在地上,看着那些烂掉的果子,像看着自己被踩碎的心。她没哭,默默地、一点点地把烂菜捡回筐里,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走回柳树洼。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孤单又倔强。
日子在汗水、泪水和无言的坚韧中,像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河,缓慢而沉重地流淌。小栓很争气,书念得好,成了村里第一个考上县城重点高中的娃。通知书送到的那天,桂芬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手抖得厉害。她跑到铁柱坟前,荒草萋萋。她没带香烛纸钱,只带了一瓶铁柱生前爱喝的高粱酒。她倒了半杯在坟头,剩下的自己仰头灌了下去。辛辣的液体烧灼着喉咙,也冲开了她紧闭多年的泪闸。“铁柱,你看见没?咱栓儿出息了!”她对着冰冷的墓碑又哭又笑,像个疯子。风呜咽着吹过坟头的枯草,像是回应。
为了小栓的学费,桂芬把自己逼到了极限。她接下了村里没人愿意干的活——给镇上的砖窑挑黄土。一担黄土百十斤重,从河滩挑到半山腰的窑口,一趟五毛钱。崎岖的山路,硌脚的碎石,沉重的担子压弯了她的腰,汗水流进眼睛,又咸又涩。肩膀磨破了皮,结了痂,又被扁担磨破,血肉模糊地黏在汗湿的破褂子上。晚上回家,累得连给小栓做饭的力气都没有,瘫在炕上,浑身骨头像散了架。
小栓去县城上学的前一晚,收拾着简单的行李。昏黄的灯泡下,他看见娘坐在小板凳上,对着水盆洗脚。那双脚,早已不是女人的脚了。脚掌宽厚变形,布满厚厚的老茧,裂开的口子像干涸的河床,脚踝处肿得老高。小栓蹲下来,伸手想去碰。桂芬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脚,慌乱地用裤脚盖住,脸上挤出笑:“看啥,丑得很。快收拾你的去。”
小栓没动。他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半晌,一滴滚烫的泪砸在桂芬粗糙的脚背上,烫得她心尖一颤。“娘……”小栓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响起,“这些年……苦了你了。” 就这一句,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桂芬心里那道锈死的闸门。这些年积攒的所有委屈、心酸、疲惫和无人诉说的孤寂,排山倒海般涌了上来。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搂过已经比自己高半头的儿子,嚎啕大哭。哭声撕心裂肺,在寂静的乡村夜晚传得很远很远,仿佛要把这些年咽下去的苦楚,一次都哭出来。
小栓紧紧抱着娘瘦削颤抖的身体,泪水汹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母亲这份“活寡”生活里,那无法言说的千钧重担和深入骨髓的孤寂。那不是轻飘飘的两个字,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血泪、用青春、用整个生命去填满的岁月沟壑。
后来,小栓大学毕业,在城里扎了根,几次三番要接桂芬去享福。桂芬站在院门口,望着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屋,望着院角那棵愈发苍劲的老槐树,望着门前熟悉的土路和远处的田野,摇了摇头。“娘在这儿住惯了,根在这儿呢。城里头,憋屈。”她笑着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像秋阳下的菊花。她习惯了这里的鸡鸣狗吠,习惯了泥土的气息,也习惯了那份刻入骨血的、带着疼痛的守望。那棵老槐树,春天依旧发芽,夏天依旧浓荫,秋天落叶铺满院子,冬天枝桠指向天空。它沉默地立在那里,见证了一个乡村女人如何用最卑微的姿态,扛起了命运最沉重的碾轧,把“活寡”的日子,活出了生命的韧性与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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