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的王彩霞,天没亮就摸黑去了猪圈。手电筒的光柱里,浮尘打着旋儿,猪食槽冰冷的铁皮硌着她粗糙的手指。冰凉的泔水泼下去,猪崽们立刻涌过来争抢,发出满足的哼哼。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着她沉默的脸——丈夫张强在南方打工,三年未归。那台老旧的诺基亚手机,屏幕早已磨损得模糊不清,静悄悄地躺在窗台上,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她低头搅动着锅里的糊糊,灶膛里的热气扑在脸上,微微发烫。昨晚的电视屏幕里,雪花点闪得人眼花缭乱,她盯着那个模糊的戏曲频道,咿咿呀呀的唱腔在空荡的屋子里盘旋,却一句也没听进心里去。炕的另一头,儿子小军蜷缩在厚厚的棉被里,呼吸均匀。她起身掖了掖被角,指尖无意间触到枕下那张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照片——那是张强离家前在村口老槐树下拍的,笑容有点拘谨,肩膀却挺得笔直。指尖的温度,碰不到照片上的人。
这日子,像村后头那片望不到边的麦田,一茬茬地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王彩霞不是一个人,她是村里无数个“彩霞”中的一个。隔壁李婶,儿子媳妇都在城里,留下个小孙子要她拉扯;村西的赵家媳妇,男人在矿上,去年矿难砸断了腿,如今躺在县城医院,医药费像山一样压下来。白天,她们是铁打的,下地、喂牲口、伺候老人孩子,汗水浸透衣背,脊梁骨挺得比地里的高粱秆还直。
可到了夜里,那盏昏黄的灯下,巨大的寂静便从四面八方的黑暗里挤压过来。身体的疲惫到了顶点,精神却异常清醒。那种难以言说的空洞感,并非仅仅是枕边少了个人,而是像心头被硬生生剜掉了一块,呼呼地透着冷风。夜深人静时,连翻身时老木床发出的吱呀声都显得格外刺耳。有时,她会无意识地抚上自己冰凉的胳膊、肩颈,皮肤下奔涌的血脉仿佛都在无声地呐喊,渴望一种实实在在的、带着体温的拥抱。有时半夜惊醒,恍惚间听到外头似有脚步声走近院门,心猛地一跳,屏息凝神地听,却只有风吹过光秃秃的枣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叹息。
“彩霞,强子这个月寄钱回来了没?”婆婆坐在炕沿上,手里剥着豆子,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王彩霞正弯腰用力搓洗着泡在大盆里的厚重冬衣,冰凉的水冻得手指通红。她没停手,闷闷地“嗯”了一声:“寄了,两千。回头我去镇上把电费交了,再给小军买双厚棉鞋,他脚长得快。”婆婆没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甸甸的,落在寂静的堂屋里。
偶尔有男人在田埂上主动搭把手,或者赶集时多寒暄两句,村里那些闲言碎语便像夏日的蚊蝇,嗡嗡地围拢过来。王彩霞只能把头埋得更低,步子迈得更快,仿佛身后追着看不见的鞭子。她需要那点微薄的帮助,又恐惧那些能把人脊梁骨戳穿的目光。名声,在闭塞的乡村,是比性命还要紧的东西。
日子最难的,不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是心里那份没着没落的苦。它像野草,在无人的角落里疯狂滋长。有时在地头歇晌,望着远处公路上偶尔驶过的一辆扬起灰尘的长途客车,王彩霞会怔怔地出神。车里会不会有张强?或者,那车是开往南方的?一个念头会像毒蛇一样冷不丁钻进心里:他在那边,一个人……是怎么熬过那些漫漫长夜的?这念头一起,就像一把钝刀子在心上来回地割,疼得她猛地攥紧手里的锄头柄,指节都泛了白。
她们的情感世界,像一片被遗忘的干涸河床,龟裂着巨大的缝隙。丈夫偶尔的电话,像几滴吝啬的雨水,短暂地润湿一下表面,却无法滋养深处焦渴的根系。那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常常带着工地的嘈杂和疲惫的敷衍:“家里还好吧?钱收到了吗?娃听话不?……嗯,我也好,忙着呢,挂了啊。” 那些未曾出口的思念、身体深处难以启齿的渴望、独自面对生活重压时的无助与委屈,最终都只能像沉重的石块,一层层压在心底,沉甸甸地坠着。
这些乡村的“活寡”们,她们的孤独是双重的。身体被禁锢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灵魂却无时无刻不被远方那个模糊的身影所牵引。她们的坚韧如同脚下沉默的黄土,支撑着一个个摇摇欲坠的家;而她们的苦楚,却像深秋麦田里凝结的露水,只在无人的清晨,悄然坠落,无声无息地渗入泥土深处。
她们的故事,是沉默的史诗。没有惊天动地的呐喊,只有日复一日在灶台、田埂、猪圈旁无声的跋涉。她们用骨子里的韧性,接住了生活砸下的每一记重锤。当我们凝视这深沉的麦田,请记住那些独自守望的身影——她们的肩头,扛着一个时代沉默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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