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写迎春出嫁后,宝玉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徘徊。脂砚斋在这个地方批道,先为对景悼颦儿做引。很可能,黛玉沉湖的具体位置,就是大观园里的紫菱洲。
元春省亲那一段,写到演了四出戏,第四出是《牡丹亭》里的《离魂》,其实就是第二十出《闹殇》,脂砚斋批语说,这是伏黛玉之死。那么你去细读这出折子戏里的唱词,就会发现有两句是:“人到中秋不自由,奴命不中孤月照,残生今夜雨中休!”“恨匆匆,萍踪
浪影,风剪了玉芙蓉。”可见黛玉这朵玉芙蓉的确是陨落在浪影中,而时间呢,是在中秋节,应该就是“三春去后”,那第四个年头的中秋节,在她和湘云凹晶馆联诗的整一年后。
请大家注意,我一再地使用着一个概念,就是沉湖,我没说投湖,投湖是站在岸上,朝湖里跳,一个抛物线,咕咚,掉下去,动作急促,非常惨烈。黛玉不会是那样的,她是沉湖,就是慢慢地从湖边朝湖心方向一步步走去,让湖水渐渐地淹没自己。黛玉她活着时,是诗意地生活,她死去时,也整个是在写一首诗,一首凄婉的诗。这是一个把生死都作为行为艺术来处理的诗性女子。
像黛玉葬花,那绝对是行为艺术,不像宝钗扑蝶,宝钗扑蝶是一次偶然的,甚至对宝钗本人来说,是一次失态的行为,是她虽然吞了许多的冷香丸,想压抑下青春女性的烂漫天性,却没能压抑好,所形成的一次春光泄露。黛玉葬花,她是有整体构思,准备得非常充分的,是蓄意而为,自我沉醉的。你看曹雪芹的描写,她去葬花,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里还拿着花帚,她那么个病弱的人,能使用市卖的锄头笤帚吗?一定是她自己精心设计,小巧轻盈,造型美观,让紫鹃、雪雁、春纤等丫头,按她的指导,包括那个花囊,一起制作出来的。她还事先选好了葬花的地点,也就是香丘,那么也就一定设计好了路线,更事先就写好了《葬花吟》,在葬花的过程里逐句吟唱。黛玉葬花,堪称是近乎完美的行为艺术,放之四海,与今天各种五花八门的行为艺术相比,无论是其内涵还是其外在的形式,水平都绝对一流。这当然是曹雪芹的艺术想像、艺术创造,是他通过书面文字所完成的一次行为艺术。想想真令人惊叹,二百多年前,我们的老祖宗,就有这样瑰丽的行为艺术设计,那个时间段上,别的民族,别的文化里头能达到如此水平的行为艺术,究竟有几许?希望能有人做出比较研究,那是很有意义的。
黛玉的诗意生存,是宝玉的榜样,宝玉也是尽其毕生力量,追求在大地上诗意地、率性地烂漫生存,但宝玉跟黛玉比,就未免稍逊风骚。可以再随便举点例子,第二十七回,那还是在跟宝玉生气的情况下,黛玉从潇湘馆往外走,她边走边嘱咐紫鹃,说你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你细想想,这是一般地命令丫头打扫屋子吗?这实际是一个艺术家,在指导助手帮她完成一套行为艺术,或者叫做装置艺术的创作啊!第三十五回,写她听见所养的鹦鹉念诗,她就命令丫头把鹦鹉站的那个架子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子上。于是进了屋,自己坐在月洞窗内,隔着纱窗,那纱窗应该用的是霞影纱,银红的纱窗外,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翠绿润泽的庭院。窗外的鹦鹉架上,站着美丽的彩色鹦鹉,黛玉就隔窗调逗鹦鹉作戏,又把素日自己喜欢的诗词教那鹦鹉念……你想想,那是怎样的生活。王熙凤的生活方式,书里也有详细的描写,比比看,王熙凤的那种生活里有权势有富贵却没有诗意,所以说,如果宝玉和黛玉能够结为夫妻,那不仅是爱的结合,也是诗的结合啊。
但是,在那个时代那种社会那样的家庭里,曹雪芹很忠实地写出了现实的严酷,二玉没能结合,黛玉泪尽,失去了外祖母这惟一的靠山,又病情加重,她就选择了沉湖,来诗意地告别人间。黛玉沉湖的具体景象,大家可以自由想像,那应该如同一首凄美哀婉的长歌。
有人激赏高鹗所写的黛玉之死,我也认为那是他续书里写得最好的部分。但有人说如果曹雪芹真写了黛玉之死,恐怕也未必能写得有高鹗好,这个判断我就不敢苟同了,曹雪芹“冷月葬花魂”的总体设计,实在是如诗如画,如梦如幻,长歌当哭,动人心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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