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隔离审查已经三天了。三天来,生产队和公社革委会的人来了好几拨儿,他们三番五次地问着同一个问题,我一口咬定地回答着同一个答案。
跑晾子了,几千斤的鱼没了,负责看晾子的我是唯一的嫌疑人。
所谓的晾子,是北大荒一种传统渔业生产方式。春秋两季涨水时,在盲管形河汊的进口处,视河道宽窄打下一排木桩,在退水前,沿着木桩在水里沉下一种叫勹(bǎo)的巨型铁丝网,派有经验的水手潜入水中,用铁丝将网和木桩扎紧,并用大石头将河底的网压住,从而形成一道阻挡鱼群外逃的天罗地网。
跑晾子就是鱼逃出了包围。
夜深了,我无法入睡,惊心动魄的情形又一次展现在眼前。这情形三天来我已经无数次有选择地向调查组讲述过。那天,太阳懒懒地照耀着大地,黑鱼泡静悄悄的,我正坐在河边上昏昏欲睡,突然被一声很大的响动惊醒。我站起来四处看了看,一片空旷,水草微摇。
我摇了摇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刚要坐下,又一声响动从河里传来。我往河边凑了凑,只见泡子里一个黑色的物体浮上水面,我仔细看了看,认出那是条狗鱼。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只见它像助跑前的跳远运动员一样,后退了四五米,猛一发力,箭一般向铁丝勹冲了过去,鱼鳍在水面上划开一道白色的水迹,只听“咚”的一声,大狗鱼重重地撞在勹上,顿时皮开肉绽,一命呜呼。正当我惊讶不已的时候,另一个黑色的物体也快速冲了过去,在撞击了勹后也随即死去。紧接着,河面上黑色物体不断涌动,水花四溅,撞击声不绝于耳,在短短的几分钟里竟有几十条狗鱼一条接一条撞死在铁丝勹前。顿时,河面上漂着一层死鱼,周围的河水被鲜血染红了。
我被狗鱼的这种自杀性行为惊呆了。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浑身颤抖着,一动也不能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河面。我发现,这种集体自杀行为带有明显的组织性,先是大鱼,后是小鱼,而且撞击点在同一个位置,在狗鱼的反复撞击下,撞击点周围的粗铁丝被撞弯了,网眼明显增大,几条小鱼已经挤了出去。我突然明白了,被网挡在黑鱼泡河里的狗鱼们意识到了将被一网打尽的灭顶之灾,决心以命相搏,冲出重围。好像有一种无声的命令指挥着它们,大鱼身先士卒,小鱼紧随其后,前仆后继……
河面上的红色越来越多,我被深深地震撼着,猛的,一种潜意识促使着我抓起一把长长的带把的铁钩子,在已经逐渐变大的铁丝网上疯狂地胡乱刨了起来,我感觉到我刨到了一些鱼,但更让我感觉到的是铁丝网的洞越来越大了,狗鱼们顺着网眼纷纷向外逃去。极度疲惫的我转身向生产队跑去,一边跑一边喊:跑晾子了,跑晾子了……
等人们涌过来的时候,鱼已经跑得差不多了。
于是,涉嫌破坏生产的帽子向我扣了过来。我反复地讲是鱼自己突破了勹跑光了。但我从调查组那些人的眼光中看出,他们根本就不信。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狗鱼们能前仆后继地突破着勹的包围,而我又如何能离开这个小黑屋的囚禁呢?
天快亮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就像看晾子时一样,我突然被惊醒,而惊醒我的不是黑鱼泡里的响动,而是一阵阵的吵闹声。我屏气细听,声音最大的好像是我们生产队里的鱼把式老曹头。老曹头祖上就以打鱼为生,他做的勹曾经捕过上万斤的鱼。
吵闹声忽而高忽而低,后来好像多了许多人参与进来。具体说些什么我听不清楚。
又过了一天,我被放了出来。在全体社员大会上作了检讨,原因就是没有恪尽职守,鱼在撞破勹时虽然拿着铁钩子进行了阻止,但措施不力,效果不好,给大生产的形势抹了黑。
事后我知道了,是老曹头找到了调查组,说狗鱼这东西生性粗暴,撞破勹逃命是本能,至于鱼跑了不应该完全把责任放在我身上,要追究责任,那么连当时做勹的人也一起追究。老曹头很滑,一是因为这次做勹他没参加,二是做勹的人太多,要追究根本就追究不过来。老曹头还找了几个当地的老渔民一起来证明狗鱼撞勹逃生是本能,罪不在我。
于是,我就被释放了。
事后我去向老曹头致谢,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吓得我差点儿把实情说出来。老曹抽着呛人的烟叶子,告诉我说,老天爷赐予所有生灵不可剥夺的权利延续种群,所有的生命在遇到威胁的时候都会奋起抗争。最后,老曹头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一种生灵救了另一种生灵,也算积了德了。
那天,我在老曹头那里喝了个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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