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李海波扮演的“贩毒客”在听到刑警向他通报妻子被杀害的消息时,也是这般软软地栽倒了下去……
这也是常子岷设计的一场戏,因为他认为一个狡诈的罪犯势必是一个十分善于伪装自己的人,哪怕他刚刚亲手杀死了妻子,也一定会在别人面前出演一场痛不欲生的活剧,这是符合犯罪学原理的。
现在,常子岷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为“贩毒客”设计的这场戏了。因为剧中的“刑警队长”正是从这儿萌发了对“贩毒客”的怀疑。
试想,一个一米八身强力壮的男子汉怎么会在一个可怕的噩耗面前被打击得软瘫在地?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死者一定是他最亲近最恩爱的人。问题出来了,天晓得,他在出发来S市的前一天晚上恰恰与妻子爆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争吵,起码,惊动了左邻右舍。
事情的起因其实根本不足与外人道。
前一阵子股市行情触底反弹,一向不玩股票的他一时心血来潮,瞒着妻子从银行里取了十万元下海试试水,买的是行家看好的X股票。岂料他上午买,下午就跌停板,接连几天有如拉肚子般地一个劲儿狂泻!正在他大叫“晦气”之时,一直痛恨投机冒险且敛财如命的妻子发觉了他私自挪用“家产”的行为,更为雪上加霜的是按当日股票行情一算,那十万元本钱己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般成了区区五千元,这还了得,当即向他大吵大闹最后还来了个大嚎大哭。
平心而论,他还是爱妻子的,他忘不了当年成名是妻子找了她那当导演的舅舅才使自己一步步走上了影视之路的,也是舅舅的几位导演朋友扶持自己一步步走红的。所以尽管他也有过几次刻骨铭心的“艳遇”,但终究没有别妻而去。
可是那一晚,心情原本不好的他又如何能忍受得了她喋喋不休的数落和声泪俱下的指责?火气一大嗓门儿也就大了,结果上演了一场两败俱伤的窝里斗。后来,幸亏偶尔来串门的开裆裤朋友阿海劝了架……
坐在从S市往H市的飞机座位上,当“大农民”刑警队长有意无意地问起了案发那天他的活动时间和地点时,他的心里忽然“别”地一跳。
他明白对方不仅将自己初闻噩耗时一头栽下地去的那一幕牢牢记在了心间,而且一定还调查到了来拍戏前的那一个晚上他与妻子极不和谐的大吵大闹。换句话说,在“大农民”的眼里,自己可能已经成为了“贩毒客”一样的角色。更何况,他刚刚读过《子夜惊魂》的剧本,生活和电视剧真是何其相似的一对孪生兄弟呵!
这时候,只有这时候,他才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当初让编剧将剧本改成了目前这个模样是何等的荒唐可笑!
“大农民”见他半晌不语,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这一回,他可有些按捺不住了:“你是不是把我也当成了嫌疑犯?有话就明说吧!”
看得出“大农民”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对这充满火药味的话语只是淡淡一笑:“对不起,我知道你的心情很难过……不过,有些程序还是得照章办事,我们也没有办法,总之,是为了尽快破案……我想,你这个当过刑警队长的也会和我有同样的感受吧?”
常子岷扭过头去望着舷窗外,一言不发。
这时,飞机开始抖动起来,呼啸着降落到浦东国际机场的跑道上了……
3、
常子岷回到了H市的家里。
他知道,电视剧组的摄制工作将因他的暂时离去而陷于停顿了。他更知道,生活中真实的一幕开场了。
但是他却无法知道,这生活的剧将向何处去,这可不是可以任凭他胡编乱造的呵。
他进了门,在门边的沙发上坐下了,点起了一支烟。
他的视线缓缓地飘过了客厅和居室,凶杀案就发生在他们的卧室里。
无法想象,在那令人惊栗的子夜时分,这不大的空间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情,“大农民”和他的刑警队员们也只能向自己含糊不清地说了个大概,不逮住凶手是永远无法说得清案发时的具体细节的。但在他的心底却另外有结,那就是他也挂在了刑警们警觉的视网线上,一如电视剧中的情节一样。
一想到这一些,他便恍如芒刺在背。
刚才“大农民”让他清点失窃财物时,大家都明显地意识到了凶犯是冲着那些“家产”来的,而他,偏偏阴差阳错地在去外景地前又与妻子为了“家产”大闹了一场。
这真有点像老鼠跌进了米缸里,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4、
有人叩门。
来者又是“大农民”刑警队长何思慕。
何思慕先是将他视作被害人家属进行了亲切的抚慰,继之又将他当成并非嫌疑人的嫌疑人再次请他谈谈案发当日的活动时刻表。并且再三声明,这是请求他配合协助公安部门破案。
何思慕用的全是暖如三春的语调。
柔柔的,软软的。
常子岷有些感动。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将那天在S市拍摄景地的活动说了一遍,从上午七点钟出现场到夜晚二十三点四十分收工回宾馆,一五一十赛如竹筒倒豆子,而且全都有目击证人。
是的,这中间自己确实有三个多小时不在拍摄现场,颇有些“去向不明”的嫌疑——这也就是前一回在飞机上不肯说不想说的原因,越说就越说不清楚,反而会越描越黑。
今天又为什么想说了呢?
一句话,想通了——越是怕招惹别人怀疑自己,往往就会招惹更大的疑点。那三个多小时全花费在了与一个女孩的幽会上。
可是千万别扩充你的想象力,既没热吻更没上床,没一个刺激镜头,有的只是冰清玉洁的感觉。
三个多小时,全泡在了一家幽静的咖啡馆里,喝着有着淡淡苦涩味儿的咖啡。
因为这女孩是自己的一个忠实的追星族,凡常子岷演绎过的影视故事,她一部不拉地全看到位了,难能可贵的是她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并且还写了长长的信函寄来。这回自己到S市拍戏,也不知她从哪儿得到的讯息,反正自己前脚住进宾馆,她后脚就追来了电话,一个劲儿恳求能见上一面。
对这样热情虔诚的观众,只怕任何大明星也无法拒绝,起码自己就做不到。
当然也有些害怕,一旦被新闻媒介闻到了味儿,一曝光就全走样了,不给你炒成一条桃色新闻才真是活见大头鬼呢!
是呵,在不少人世俗的眼里,哪有不吃腥的猫儿?男明星嘛,更似乎人人都是拈花惹草的大公猫!
何思慕淡淡地笑了,依旧静静地进行着笔录。
良久,他才停下了笔,说你能不能谈谈你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呢?当然,如果你不愿意谈,那么也不勉强,因为毕竟你的妻子刚刚走……
常子岷沉吟了一会,开始缓缓谈起了他和妻子相识相知相思相守的爱情季节,当然,他也毫不掩饰地谈到了那一场罕有的争吵风暴……
何思慕默默地听完了,半晌才伸过手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谢谢你的坦诚相告!”
常子岷的鼻子一阵发酸,妻子的倩影一下子又浮现在自己的眼前,并且久久地拂之不去,他禁不住抽泣起来,一大颗一大颗的泪珠儿悄悄划过了脸颊。
何思慕一言不发,只是脸色渐渐显得有些发青,许久才嘶哑着嗓子说了一句:“不逮住凶手就是我们公安人员的失职!”
常子岷愣了一下,他隐隐感觉到了这句话的分量。
何思慕告辞了。
临走前,他让常子岷回忆一下,将平常与他们夫妇俩有来往的亲戚朋友的姓名住址都写给他,无论是本市的还是外地的,他都要。
常子岷微微有些发呆。
何思慕,你这样做是不是牵涉面也太大了?你几乎是要我开列黑名单哪!
何思慕慢慢地朝他回过头来。
让常子岷大吃一惊的是那张一向和蔼可亲的脸上这一回居然连一丝笑容也没有了,充满颜面的只是一种可怕的严肃:“同志,为了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我只能这样做!惨案发生在你这样的知名人士的家中,我是向市局领导立了限期破案的军令状的呵,请你务必配合我们工作!”
常子岷浑身微微一颤。
他分明感到了一种震慑力扑面而至。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惊讶地发觉何思慕的神情忽然和他佩戴的警徽融为了一色……????
5、
客厅里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
全是亲朋好友打来的电话。
全是一样的语气一样的格调。
刑警找上了他们。不但要他们详细提供案发当日的活动和证人,而且连他们将近成年或已成年的子女也必须提供同样的情况,最让人想不通的是还要伸出双手涂上黑黑的油在一种说不出味儿的纸上按下十个指头的指纹——这岂不是人人都成了犯罪嫌疑犯了吗!常子岷呵常子岷,难道和你交往也成了一种罪过?
常子岷只能啼笑皆非地回答,并且竭力模仿着学习着何思慕那绝对亲切的口吻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求你配合公安部门破案,谢谢了!
当常子岷精疲力竭地往沙发上倒下去的时候,突然传来了叩门声。
常子岷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天哪,可千万别是哪一位亲朋好友雄赳赳地打上门来了!
他硬着头皮起身打开了门,却是何思慕走了进来。
天晓得,刹那间他忽然和何思慕有了一种异乎寻常的亲近感。只是,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何思慕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何思慕却笑呵呵地在沙发上坐下了:“有一个问题,我想考考你这位电视剧中的刑警队长,你知道为什么常常有些罪犯就在我们的身边,却偏偏破不了案呢?”
常子岷专注地思索了一会,才像小学生回答老师的提问一般地答道:“我想,大概是他引不起刑侦人员的注意,平常普通得没有进入刑警的视线……”
“合格!”何思慕兴奋得一拍巴掌:“发生在子夜时分的这个案件,据我们现场勘察和分析,表明这是一件十分熟悉被害人家庭情况的恶性案件,作案者基本上是一个熟人,但是我们像篦头发似地对你所提供的亲朋好友滤了一遍,偏偏没有发现罪犯,这就说明很可能是一个被你疏漏了的没有提供姓名的十分亲近的人……”
常子岷的头脑中“轰”地一声像要被炸开了:“什么?你还要我继续提供那可诅咒的名单?你知不知道今天我一共接到了亲朋好友怨声载道的多少电话?再这样下去,我都快成了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了!”
何思慕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苦笑了一声,用双眼冷冷逼视着他:“你到底得罪了多少朋友,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到。但有些情况你却可能永远想象不到,你不会知道我们刑警队员跑了多少里路,走访了几千户居民,排队摸查了多少嫌疑人……甚至现在,在我和你谈话的这段时间里,又有多少奔赴外省市调查的刑警队员正在返回H市的途中……”
常子岷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
是的,他不知道,他也没能想象到。
在一般的侦破惊险影视剧中,早已淘汰了这种平淡无奇的排队摸底侦破法,没观众,而追车枪战格斗厮杀才是票房的砝码!有什么办法,生活常常是原生态的。
何思慕在重重地叹息:“原以为我们都是刑警队长,虽然我在生活里,你在电视剧里,但起码会有一些共同的语言吧?谁知道你竟这样令人失望……”
常子岷也叹了一口气,抓起笔默默地又写下了两个人的姓名。其中一个很无奈地是阿海。
他知道,如果他们俩也不是杀人凶手的话,那么他和他们之间的友谊也算是“穷途末路”了。连光屁股时代的好朋友也列上了黑名单,哪里还有半点“友谊”的情份!
何思慕看了一眼那两个姓名,仿佛像怕触疼了常子岷伤口似地轻轻问,是最值得信赖的朋友?
常子岷默哀似地点了一下头。
何思慕沉默了好一会,说好像有一位作家写过这样一句话:最信赖的朋友往往是最可怕的敌人。但愿他这一次没有说对。
常子岷的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他们,不可能的……
何思慕慢慢地向门口走去。
忽然回了一下头,说,我的“刑警队长”,有时候最不可能的恰恰是最可能的,这就是“盲点”!
常子岷摇着头,一直到何思慕的背影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仍犹自在轻轻摇头,眼中噙满了泪。
他已经听不见了,客厅里的电话铃一直在嘶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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