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看花开满树红,暮看花落树还空。
繁花从枝头离去,春光渐渐远去,此时人生的宿命感强烈爆棚,这种命运轨迹是朝开暮落的,它和我们来去匆匆的一生极为相似。
从古至今,无数人都为落花挥毫泼墨,他们大多从花开花谢中,感受到了浮生若梦,体会到了人世无常,对此既无可奈何,又无法逃避。
所以,诗僧释冲邈持有这样的观点,即“若将花比人间事,花与人间事一同”,人间世事就如同花开花落一般,短暂无常,且不断变迁。
但刘希夷对生命有着更为苍凉、更为彻底的洞察,“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花谢了又会再开,这会随着春去春来而轮回上演,然而人的生命却是不可逆转的。
今朝暂且品味这落花时节的宿命纠葛,写尽了多少红尘客梦,多少往事都已成空,它是那么美,却又那么伤。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唐·杜牧《金谷园》
杜牧游访金谷园时,风里的落花使他联想到薄命佳人绿珠,绿珠把生命终结于最后的纵身一跃 。
想当初,金谷园是西晋贵族富豪石崇的豪华别墅,石崇在这过着纸醉金迷、奢靡的生活。他最爱的宠妾绿珠天生丽质,还能歌善舞,也被石崇藏在金谷园的绿珠楼里 。
权臣贾谧倒台,石崇曾对其望尘而拜,石崇不仅被免去官位,荣华难以保全,还因小人孙秀对绿珠垂涎已久,强行占有绿珠,石崇因此招致杀身之祸。
石崇被捕是因为他拒不献出绿珠,之后,那句“我今为尔得罪”,使得梨花带雨的绿珠纵身一跃,最终在金谷园香消玉殒 。
如今金谷园那繁华的旧事,早已追逐着香尘消散净尽,完全不存在了,只剩下眼前流水无情地流淌着,春草依旧碧绿,全然不顾人间的盛衰悲欢。
落日向西倾斜,东风吹拂过园林,园林满眼荒芜,鸟儿发出啼鸣,那啼鸣声如怨如慕,落花随风纷纷飘下,好似当年坠楼的红粉佳人。
绿珠选择纵身一跃,这或许是为爱殉情,或许是不堪忍受屈辱,然而无论怎样都逃不脱命不由己的结局。就如同“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所表达的那样,古代女子的命运早就被权贵掌控,当被逼到绝境时便只有一死。
世人常常追问落花,落花为谁零落,落花又为谁开放,这或许就是答案。总有一双无形的手,这双手是命运之手,它左右着花开花落,它影响着人聚人散。
杜牧身处这落花的深处,心中满是怅惘,感慨人世的繁华就如同梦境一般虚幻,更为绿珠命运不能自主而哀伤悲叹。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清·纳兰性德《山花子·林下荒苔道韫家》
纳兰的这首悼念亡者的词,总是能让人忆起黛玉葬花时那凄美的模样,一句伤心的葬花词,好像谶语成真了自己却还不知道 。
那年春天,因为前一夜晴雯没有开门,黛玉便错怪宝玉,她患得患失。于是次日看到满地落花,这勾起了她心中无数幽恨,便有了那曲《葬花吟》 。
后来宝玉和宝钗举行大婚,此时黛玉在潇湘馆焚烧诗稿,断绝痴情后便魂归离恨天,这难道不是恰好印证了《葬花吟》结尾的那句话“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吗?
纳兰深深悼念着亡妻,亡妻如黛玉一样身怀咏絮之才,同样难逃红颜薄命的命运悲剧。在此词里,他借助谢道韫将雪花咏作“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历史典故,把花与人合为一体,悼念落絮就是悼念亡妻。
自妻子去世后,她被葬在了那片幽静的树林之下,然而如今那里满地荒芜,爱人香消玉殒,却被掩盖在这尘土风沙之中,实在是可怜 。
这般阴阳分离的状况实在是让人最难承受,满心的哀愁都没办法倾诉,他唯有独自站在风中,一个一个地数着落日归鸦 。
上天嫉妒美人,她半生的命运就像浮萍随着水流漂泊,只需一夜的冷雨,就无情地将这位有着林下之风和咏絮之才的如花美眷摧残葬送了 。
她的离魂好似这漫天飘飞的柳絮,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缠缠绵绵飘到天涯海角。而这,恰恰是纳兰内心痛苦无法排遣的委婉体现。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它不只是在哀悼红颜薄命,还默默诉说着纳兰独自面对花落人亡时的人世苦痛,而这又何尝不是对黛玉与宝玉爱情悲剧的一种注解呢。
偶然在一堆纸中翻检,得到一包花瓣,纸的背面细细写着辛弃疾的“更能消几番风雨”这一阕词,这些花瓣是京师悯忠寺的海棠花,是戊辰年暮春时节嬉戏时得到的,不禁泪下,由此得到诗句 。
人天无据,被侬留得香魂住。如梦如烟,枝上花开又十年!
十年千里,风痕雨点斓斑里。莫怪怜他,身世依然是落花。
—清·龚自珍《减字木兰花·人天无据》
龚自珍漂泊在外时,意外发现书中夹着的海棠花瓣,这些花瓣是十年前夹进去的,此时浓浓的宿命感扑面而来。
他出生于官宦世家,亦是书香门第,其祖父官位显赫,是进士,父亲同样官位显赫,也是进士。龚自珍自幼博学多才,只是未曾想到自己金榜题名的道路这般曲折漫长。
龚自珍写下此诗时,已第四次落榜,他看到十年前在北京法源寺游玩时折下的海棠残花,顿时感慨万千。
人心难以揣测,天意变幻无常,然而却没想到书中仍留存着往昔的海棠花香,如今海棠花再度开放,十年如同梦幻、似烟雾一般,就这样匆匆消逝了。
这十年,自己在风雨中奔波,早已受尽折磨,如今,千里之外的海棠花,也在风雨中凋零,落红满地,所以,何必独怜海棠,我自己的身世,就如落花一样,飘零无主。
莫要责怪怜悯他,他的身世依旧如同落花,这之中不仅有人与花同病相怜、流落天涯的境遇,还暗藏着十年功业未竟的悲愤与不甘 。
等他真正考中进士,又是十年时间匆匆过去。可是生在混乱动荡的时代,他在官场历经起落沉浮长达十年之久,最终还是没办法挽救王朝,只能满怀激愤地辞去官职离开 。
他在回归故里的途中,写下了“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他的身世依旧是落花,然而心境却已经有了极大的不同。
即使离开了高高的庙堂,哪怕人生已经到了暮年,他也愿意像落花变成春泥一样,为民族国家培育新的生命和希望,爱护下一代成长壮大。
你瞧,落花深处存在着宿命感,这种宿命感会因人们的主观努力而使境界大幅拓展。希望我们在看透身世如同落花之后,仍然能够拥抱春天,依旧热爱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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