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话题
李清照有一首名为《如梦令》的小词，它十分优美，然而极少有人能够确切地讲出它到底好在何处。在央视的“经典咏流传”节目里，歌手蔡琴对李清照的这首小词进行了改编，她是运用什么方法把这首词改编成优美的流行歌曲的呢？
这是电影《七小福》里最令我感慨的画面，七个出身京剧班的少年告别了师傅余占元，坐上了这艘小船，小船在茫茫大海、滚滚波涛间漂流。西沉的斜阳余晖快要消失，就如同曾经红透半边天的京剧，在披头士和时尚交际舞等现代流行文化冲击下日益衰落，只能躲进白发老人的记忆里。
七个少年在临别时对余师傅说：
“我们已经决定去拍戏了。”
“拍戏？拍戏有前途吗？”
师傅下意识问出这句话时，少年们想到前程，依旧烟水迷茫，只能答道：
“反正都一样，试试嘛。”
世人都知道最终的结果，他们成功了。洪金宝、成龙、元彪等七小福的奋斗足迹几乎填满了一代香港娱乐文化的历史，他们勇敢地放弃了诞生于农耕文明时代的京剧艺术，转而投入现代工业文明下新兴的电影产业，创造了“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奇迹。然而在他们成功背后，京剧却无可挽回地走向了没落 。
王国维曾讲，一代有一代之文学 。汉赋是属于某一个特定时代的文化记忆 ，唐诗是属于某一个特定时代的文化记忆 ，宋词是属于某一个特定时代的文化记忆 ，元曲是属于某一个特定时代的文化记忆 ，其实跟七小福少小学艺的京剧一样 。当属于这个时代的页码被翻了过去 ，文化的辉煌也将注定春水东流 ，一去不回 。
我是一名长年致力于古典文学研究的专业学者，我对像“经典咏流传”这样的文化节目满怀钦佩之情，甚至心怀感激，感谢其良苦用心。但说实话，看过节目中演绎的众多作品后，它们都令人遗憾地没给我留下太多印象 。
这一方面或许是由于古典诗词的节奏、韵律未必能与现代流行音乐的形式完美契合，那种削足适履的感觉总会在不经意间浮现；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时代与文化的隔阂致使我们难以走进古人的生活，所以当我们拿起话筒唱出那些诗句时，我们更像是隔着一层去演绎别人家的故事，很难产生感同身受的共鸣体验。
看节目的遗憾与失望常困扰着我，令我感到悲观，或许我们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唤醒属于唐诗宋词的辉煌记忆，甚至最终可能不得不像七小福对京剧那样，与它相忘于江湖。然而，当蔡琴登上“经典咏流传”的舞台，唱起李清照的《如梦令》，我才发觉，原来枯杨生稊、老树新芽的奇迹是有可能的。
常记溪亭日暮，
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
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
惊起一滩鸥鹭……
蔡阿姨表示，李清照的词用词都很直白、简单，然而她却能够营造出很高深的境界。我不太乐意用“高深”来描述这首词的境界，原因在于它不像《楚辞·离骚》那般洋洋洒洒数千言，意象密集华丽，结构复杂繁多，给人一种因不明白却觉得厉害的高级感觉 。
《如梦令》有着别样的高级感，这种高级感并非显露在外，而是隐匿无形的 ，整首词仅40字，通俗易懂 。然而，若要站在讲台上以这首词为主题讲足10分钟 ，想必很多人都会感到为难 ，不知从何说起 。这正是李清照的高级之处 ，即你能感受到她的作品出色 ，却难以言明其精妙所在 。
德京剧作家莱辛曾经写过一本名叫《拉奥孔》的书。书中写道：
艺术家身处变动不居的自然之中，他只能抓住其中某一顷刻。特别是画家，他只能从某一观点来运用这一顷刻。然而他的作品并非过眼烟云、一纵即逝，而是须耐人长久反复玩味。
——《拉奥孔》
莱辛说，以一个画家为例，他与观众沟通依靠的是静态的图画。若画家要讲一个完整的故事，拍成电影或许需许多帧胶片配合才讲得完。然而画家讲故事时没有这么多“胶片”，他得从无数连贯的“胶片”里挑选唯一的一帧。这帧图展现在观众面前后，就能让观众由此联想，补足故事的情节。为了达到这个效果，画家做出选择时，他手中的那一帧图仅能展现故事达到高潮前的那一刻，古希腊雕塑拉奥孔是运用这种创作理论的典范 。
拉奥孔是古希腊传说中的人物，他向特洛伊城的同胞泄露了希腊人在木马中暗藏伏兵的秘密，希腊保护神阿西娜派出巨蛇将他缠绕、绞死。雕塑家阿格桑德罗斯把雕塑的形象定格在巨蛇刚刚爬上拉奥孔和他两个儿子身子的时刻，此时三人发出了呻吟微叹。
这样一来，目睹这尊雕塑的观众会进而联想到，巨蛇缠绕上了他们的脖子，令他们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他们在这个想象中，随着人物命运的起伏，臻于情绪最紧张的高潮。也就是说，这尊雕塑让所有看过它的人都更兴奋了起来。
反过来假设，阿格桑德罗斯的雕塑展现的是巨蛇缠住拉奥孔脖子，惨叫已然发出，那么观众由此产生的联想只会指向人物的倒毙与僵硬，这会使他们的情绪随着剧情落幕下滑至谷底。看完这尊雕塑后情绪随即下行直至熄灭，观众会觉得这样的体验毫无趣味。
像《如梦令》这类篇幅短小的小令，词人用它讲故事时，和画家作画面临的困境类似，词人能使用的画面数量极少，李清照的第一帧画面似乎选错了，因为她说“兴尽晚回舟”，这就像《难忘今宵》都响起来了，再往下还让读者看什么呢？
但我们不能忘却，这是一首出自大师之手的经典之作。大师的创作手法总是这般令人意想不到，当我们以为一切都已终结之时，精彩才刚刚拉开帷幕。女孩子把回家的船误划进了长满芙蕖的河湾，她迷失了方向。
吴小如先生在《诗词札丛》中解释，“争渡”就是“怎渡”，意思是该怎么渡出去呢，当她一迭声发问的时候，归家的心切、迷路的焦急已令她五内焦煎。
可她未曾想到，她迷路了，实际上是闯入了“别人的家里”。夕阳下已安歇的鸥鹭被这个莽撞的姑娘吓坏了，它们嘎嘎叫着，腾身飞了起来。当姑娘看到鸥鹭飞远时，她是什么表情呢？她可能被自己无意间当了一回不速之客的遭遇逗乐了，于是忘掉紧张，笑出了声来。
我们的联想，一旦随着文字的指引抵达了笑声，情绪就会随之达到高潮。这样随兴而至、自由自在的生活，该是多么的美好！
再瞧瞧我们自身，我们的生活被早起的闹钟约束，被出门时的斑马线和红绿灯约束，被工作间里的小隔板和员工守则约束得紧紧的 。每一条规矩都似一把枷锁，将我们固定在城市里一个不起眼的、狭窄的位置上 。难道你不憧憬像《如梦令》里所讲的那般，让自由引领你去追寻生活的奇遇吗？
在讲台上站了多年，常有学生问我，老师，学文学有啥用？我总告诉他们，学文学能让人在身体受束缚时，至少保持精神与想象的自由。别跟我说这样的自由“没用”。要是这没用，那二十几个男人在草地上抢一个破皮球有啥用？为何我们心甘情愿为梅西的亿万年薪掏钱？
话题再回到这首《如梦令》。在多数人的认知里，这首小词是李清照结婚前后，旅居汴京时，回忆故乡生活所创作的作品。一个年轻女子说起少女时代的快乐生活，会是怎样的口吻呢？它让我想起了1985年齐豫在滚石唱片公司推出的一张名为《回声·三毛作品第15号》的专辑。这张专辑里收录了一首歌，叫《七点钟》 。
作家三毛所填的词，讲述的是她的初恋，有一个慌里慌张的少女，有一个初恋的约定，还有一次两个人的旅行。
是我是我是我
是我是我是我
七点钟 你说七点钟
好好好 我一定早点到
啊 明明站在你的面前
还是害怕这是 一场梦
是真是幻是梦
是真是幻是梦
车厢里面对面坐着
你的眼底 一个惊慌少女的倒影
火车一直往前去啊 我不愿意下车
不管它要带我到什么地方
我的车站 在你身旁……
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大学时代。唱片里，齐豫唱起这首歌，那时她28岁。她的唱腔青春飞扬，口吻惊喜又激动。这让我在许多嘈杂的夜晚，成功抵御了室友们无聊的闲谈声，还有闹哄哄的游戏声。我带着对校园爱情的憧憬，恬然入睡。
2003年冬天，我在成都小天竺街的盗版碟商店，花一块钱买了一张齐豫的唱片，那是一年前齐豫在香港红馆举行个人演唱会的实况录音，这是她从艺以来的首个个人演唱会，45岁的齐豫在红馆再次唱起这首《七点钟》，只是曾经令人悸动的天真烂漫唱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舒缓温柔的倾诉。
如果说曾经齐豫唱出的是20岁少女对生活的憧憬，那么如今走近知天命年纪，经历岁月磨洗、坎坷淬炼的她，面对生活，自然会多一份从容和淡然。只可惜，年轻的我听不懂齐豫这种心境和创作风格的转变，想当然地误以为是齐姐姐嗓音退化了。
要是没有当年那次小小的教训，今天听到蔡阿姨唱起李清照的《如梦令》，我可能还会把同样的怪罪错误地加到蔡阿姨身上，这首蔡琴版的《如梦令》节奏过于舒缓，词中的少女都已在惊叫“争（怎）渡，争（怎）渡”，而蔡阿姨的唱腔仍是一派娓娓而谈的意味 。
去年8月3日，我身处成都金融城演艺中心，聆听蔡阿姨的“好新琴”演唱会，期间蔡阿姨演唱了邓丽君的名曲《假如我是真的》 ：
假如流水能回头
请你带我走
假如流水能接受
不再烦忧……
网上有同好表示，在其他城市的巡演中，蔡阿姨演唱完那首歌后曾失声落泪，或许是歌词触动了她内心深藏的情伤，我听后几乎哭了出来。然而那一天，当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时，蔡阿姨却没有哭，她像一位温暖且和蔼的长者，娓娓讲述了一个沉淀在回忆里的悲伤故事 。
蔡阿姨曾讲过，经历是艺人的财富 。歌声能唱出生活的酸甜苦辣 ，哪一种能缺少呢 ？要是说《假如我是真的》唱出了蔡阿姨的悲怀 ，那么《如梦令》唱出的便是她的快乐 ，只是这是一种人到老年 、看淡世事的恬然之乐 。
音乐响起时，我留意到屏幕上的歌词出现了一个美丽的“误会” 。李清照原词第一句，据唐圭璋先生《百家唐宋词新话》所言，应为“尝记溪亭日暮” 。“尝”即偶然的一次回忆 。然而蔡阿姨的歌词写成了“常” ，意味着一遍又一遍、经常地回忆 。
这不禁使我有了错觉，好像这首《如梦令》并非易安居士青年时期所写，反而更像是老年后回忆往事时创作的。倘若如此，它难道不该像45岁的齐豫再唱《七点钟》那般云淡风轻，滤去生活的苦涩，仅留下回忆的温暖吗？
李清照赋予《如梦令》一幅画面，蔡阿姨同样赋予李清照一幅画面。画面中的李清照从青春年少迈向桑榆晚景，一千年前的这位词人仿佛从未离开过我们，她就生活在那个舞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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