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曹文轩
作品原文
一
我在几本小说里都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花园,其实就是地坛。很多年前,在旅游业尚未开发之前,这座花园就像荒野一样荒凉,很少有人记得。
地坛离我家很近。也就是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而言之,我只能认为,这就是命运。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前就在那里了,自从我祖母年轻时带我父亲来到北京后,她就住在离地坛不远的地方,五十年来搬了好几次家。家,但搬家总是围绕着它,搬得越近,离它就越近。我时常觉得这里面有一种命运的感觉:仿佛这座古老的花园就在等待着我,历经沧桑,它已经在那里等待了四百多年。
它等我出生,又等我到了最狂妄的年纪突然残疾。四百年来,它侵蚀了古宫檐上浮夸的琉璃,褪去了门壁上艳丽的朱红,崩塌了一段段高墙,散落的嵌玉雕栏,还有周围的古柏。祭坛变得越来越灰暗。这里很安静,到处杂草藤蔓茂盛,空旷开阔。我一定是时候来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推着轮椅走进花园。它为迷路的人准备好了一切。那时,太阳越来越大,越来越红,沿着它永恒的轨迹。在充满花园的安静光线下,人更容易看清时间,看清自己的身影。
自从那天下午我无意中进入了这个花园之后,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离开过它了。我立即明白了它的意图。正如我在一本小说中所说:“在人口稠密的城市里,拥有如此宁静的地方,就像是上天的苦心安排。”
双腿残疾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也找不到出路。突然我什么也找不到了,我就推着轮椅继续往前走,因为那是我可以逃离的地方。另一个世界的世界。我在那本小说中写道:“我无处可去,所以我整天在这个花园里度过。就像上下班一样,别人上班的时候,我把轮椅推到这里。花园无人看管,上下班的时候,有人抄近路,穿过花园,花园里热闹了一会儿,然后就安静下来了。”花园的墙在金色的空气中斜切出一道阴影。我把轮椅推了进去,放下椅背。坐着或躺着,看书或想点什么,举起一根树枝,左右拍打,赶走那些像我一样不明白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昆虫。” “蜜蜂像一团小雾一样稳稳地立在空中。蚂蚁们摇摇头,抚摸着自己的触手,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就匆匆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爬累了祈祷着,就一闪就展开翅膀飞到空中了。树干上有一个。蝉舍,寂寥如空屋;露珠滚滚,聚集在草叶上,将草叶压弯,落到地上,撒下万千金光。 “整个花园里充满了植物竞相生长的声音和沙沙声。沙沙声持续了一会儿。”这些都是真实的记录。花园荒芜,但并未衰落。
除了几个殿堂,我都不能进去。除了祭坛,我不能上去,只能从各个角度观看。我走遍了大地祭坛上的每一棵树,我的轮子几乎踏遍了每一米的草地。打印。无论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我都呆在这个花园里。有时呆一会儿就回家,有时待到月光洒满大地。我不记得它在哪个角落。几个小时以来,我全神贯注地思考死亡,并以同样耐心的方式思考我为何出生。这样想了好几年,我终于想通了:一个人出生的时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争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当神把这个事实给我们的时候,它的结果就已经通过方式保证了,所以死亡是一件不需要着急的事情。死亡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节日。这样一想,我心里踏实了许多,眼前的一切也不再那么可怕了。比如,当你早起熬夜准备考试时,你突然想起前面有一个长假在等着你。你会感到轻松一点吗?您对这样的安排感到高兴和感激吗?
剩下的就是如何生活的问题。这不是一瞬间就能想清楚的事情,也不是一口气就能解决的事情。恐怕你一生都要惦记着它,仿佛它是伴随你一生的事情。魔鬼或情人。于是,十五年过去了,我依然会去那个古老的花园里,在老树下、草地旁、腐烂的墙边,静静地坐着,思考,推开耳边的喧嚣,理清混乱。思想,窥视自己的灵魂。十五年来,这座古老园林的形状被无法理解的人任意雕刻。幸运的是,有些事情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比如,祭坛石门上的夕阳,无声光华蔓延的那一刻,地面上的每一个凹凸都反射出灿烂的光芒;比如,花园里最寂寞的时候,一群雨燕出来大声唱歌,让世界变得荒凉;例如,冬天雪地上孩子们的脚印总是让人好奇他们是谁,他们在哪里做过什么,他们又去了哪里。比如,当你忧郁的时候,那些漆黑的古柏静静地站在那里。当他们高兴的时候,他们仍然平静地站在那里。从你出生到你不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日日夜夜地站在那里;例如,花园里突然下了一场大雨,激起了阵阵酷暑。纯净的青草、树木和泥土的气味,让人想起无数的夏日事件;比如,秋风骤至,又是一场初霜,落叶飘零,摇曳生姿,歌舞升平,或安然入睡,那熨烫的、略带苦涩的气味就传遍了整个花园。味道是最难以形容的。你无法写出味道,你只能闻到它的味道。你必须亲自闻一闻才能理解它。气味甚至很难记住。只有当你再次闻到它的味道时,你才能记住它完整的情感和意义。所以我经常去花园。
二
我只是想,我总是一个人去地坛,给妈妈带来了什么样的麻烦。
她不是那种只爱儿子却不懂得理解他的母亲。她知道我心情郁闷,也知道不应该阻止我出去散步。她知道我留在家里后果会更糟,但她也担心我整天在那个偏僻的花园里想什么。那时我的脾气特别坏。我常常发疯似的离家出走,什么也没说,又像着了魔一样从花园里回来。妈妈知道有些事情不适合问,所以犹豫着要不要问,但最终还是不敢问,因为她心里没有答案。她以为我不会让她跟我一起去,所以她从来没有提出过。她知道她必须给我一些独处的时间,而且必须有这样一个过程。她只是不知道这个过程需要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这个过程的结局会是什么。每次我要离开的时候,她都会默默地给我做准备,帮我坐上轮椅,看着我摇着轮椅走出小院;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之后会发生什么。
有一次我把车开出了小院。我想到了什么,又回头了。我看见妈妈还站在那里,还是和送我走时一样的姿势,看着我从小院里拐出来的拐角处,看着我。回来后一时间没有任何反应。当她再次送我出去时,她说:“出去活动一下,在地坛看看书也不错。”许多年后,我渐渐明白,妈妈的话其实是一种自我安慰,暗自安慰。祈祷对我来说是一个提醒、一个恳求和一个指示。直到她突然去世后,我才有时间思考这件事。在我不在家的那段时间里,她坐立不安,坐不住,心里夹杂着痛苦和惊慌,还有母亲起码的祈祷。我可以断定,以她的聪明才智和毅力,在那些空虚的日子过后的夜晚,在不眠之夜后的第二天,她想了想,最后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他出去。” ,未来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在花园里出了什么事,我就得承受痛苦。 “那些日子——我想,那是漫长的几年。我肯定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想想我’。事实上,我真的没有想过。”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小,没有时间去想他的母亲,他被命运惊呆了,他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她有一个儿子,二十岁时突然截瘫,他是她唯一的儿子,她宁愿她截瘫,但她认为这永远无法替代。因为她的儿子可以活着,即使她死了,那也没关系,但她坚信,一个人不能只是活着,她必须有一条通往自己幸福的路,而没有人能保证她的儿子最终会找到这个。 ——这样的母亲注定会过着最悲惨的生活。
有一次和一位作家朋友聊天时,我问他学习写作的最初动机是什么?他想了想,说道:“为了我的母亲。让她感到骄傲。”我震惊了,良久说不出话来。回想一下我最初写小说的动机,虽然不像这位朋友那么简单,但我也有和他一样的愿望,而且仔细一想,我发现这个愿望也占了很大的比例。整个动机。这位朋友说:“我的动机太低俗了吧?”我只是摇了摇头,心想低俗不一定就是低俗,但又怕这个愿望太天真了。他补充道:“我当时真的很想出名,这样别人就会羡慕我的妈妈。”我觉得他比我更坦诚。我想他比我幸福,因为他的母亲还活着。而且我觉得他妈妈也比我妈妈幸运。他的母亲没有双腿残疾的儿子,否则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这时,往事的种种才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母亲的苦难和伟大深深地渗入我的内心。神的考虑也许是对的。
当我坐着轮椅慢慢地走在花园里时,那是一个有雾的早晨,也是太阳高高挂在天空的一天。我只想到一件事:我的母亲走了。停在老柏树旁,停在草地上,停在朽墙边,是虫鸣遍地的午后,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只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话:可是妈妈已经不在了。他放下椅背,躺下,一直睡到日落。他恍惚地坐了起来,呆呆地坐在那里,直到古老祭坛被黑暗笼罩,月光才渐渐显露出来。这时他心里才明白,母亲不可能再到这个花园里来找我了。
有很多次,当我在花园里呆得太久时,妈妈来看我。她来找我,但不想让我注意到。她一见我还在花园里,就悄悄转身回去了。我见过她几次回来。我还看到她四处张望了几次。她的视力很差,戴着眼镜看起来像是在海上寻找一艘船。当她没有看到我的时候,我已经看到了她。当我看到她,她也看到我时,我就不会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我再次抬头看她,看到她缓缓离去。我无法告诉你有多少次她没有找到我。有一次我坐在茂密的灌木丛里,我发现她没有找到我。她一个人在花园里散步,从我身边经过,又经过我经常呆的一些地方,她的脚步迷茫而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也不知道她还要找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定不给她打电话——但这绝对不是童年的捉迷藏。也许是因为成年男孩的固执或害羞?但我的固执只给我留下了遗憾,没有任何骄傲。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的男孩子,不要像妈妈一样固执,更不要害羞。我已经明白了,但为时已晚。
儿子想让他的母亲感到骄傲。这种感觉毕竟是那么真实,就连“想出名”这种臭名昭著的想法,都让他的形象有些改变。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所以我们先别管它。随着赢得小说的兴奋逐渐消退,我开始相信自己至少在一件事情上错了:我在报纸上用笔和纸开辟的道路并不是母亲希望我找到的道路。每年我都会来到这个花园,每年我都会思考妈妈希望我找到的那条路。我的母亲从来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有意义的智慧话语或我一生应该遵守的教诲。然而,她去世后,她的坎坷命运、她的坚忍和不张扬的爱情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体现在我的印象中。变得更加生动和深刻。
有一年,十月的风再次搅动了平静的落叶。我正在花园里看书,听见两个老人走路说:“没想到这个花园这么大。”我放下书,想,有这么大的花园,该有多大呢?为了在他们中间找到儿子,母亲走了许多焦急的路。多年来我第一次发现,这个花园里不仅到处都是我的车辙,而且我的车辙处也到处都是妈妈的脚印。
三
如果我们用一天中的时间来对应四个季节,当然春天是早晨,夏天是中午,秋天是黄昏,冬天是晚上。如果用乐器来对应四个季节,我想春天是小号,夏天是定音鼓,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圆号和长笛。如果这个花园里的声音对应四个季节怎么办?那么,春天是祭坛上空飞翔的鸽子的鸣叫,夏天是悠长的蝉鸣和杨叶戏弄蝉鸣的声音,秋天是古宫屋檐上风铃的鸣响,冬天是悠闲的时光。和啄木鸟的空啄木。嗓音。花园里的景色对应着四个季节。春天,是一条时淡时黑的小路,时明时暗的天空中,一串串杨花摇曳;夏天,是耀眼灼热的石凳,还是清凉攀爬的石阶,石阶上长满青苔,底部是果皮,台阶上有半张皱巴巴的报纸;秋天有一口大铜钟。花园西北角曾遗弃一口大铜钟。铜钟和花园年代一般,已蒙上绿锈,文字已难以辨认;冬天,森林里的空地上有几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用你的心情来对应四个季节怎么样?春天是生病的季节,否则人们不会轻易察觉春天的残酷和渴望;夏天,情侣们应该在这个季节谈恋爱,否则会显得对不起爱情。秋天,从外面买了一盆花回家,把花放在上面。出门在外,我打开窗户让阳光照进屋里,慢慢回忆和整理一些发霉的东西;冬天,在炉子和书的陪伴下,我一次又一次地决心不死,写一些我不会寄出的信。还可以用艺术形式来对应四个季节,春天是一幅画,夏天是一本小说,秋天是一首短歌或诗歌,冬天是一组雕塑。那么梦想呢?用梦来对应四个季节怎么样?春天是树梢上的呐喊,夏天是呐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大地,冬天是净土上的孤烟管。
因为这个花园,我始终对自己的命运心存感激。
我什至可以清楚地看到,有一天我要离开它很久,我会多么想念它,我会多么想念它,梦见它,又如何永远不会梦见它,因为我不敢想念它。
四
我想一想,这十五年来,坚持来到这座花园的都是些什么人?看来只剩下我和几个老人了。
十五年前,这对老夫妻只能算中年夫妻,而我还真是个年轻人。他们总是在晚上到花园里散步。我不太清楚他们是从哪个门进来的。一般来说,他们都是逆时针绕花园走一圈。男人身材很高,肩膀宽阔,双腿修长。他走路时眼睛都不眨,从臀部一直笔直地走到脖子。妻子爬到了他的一只手臂上,却无法让他的上半身放松半点。女人个子矮,也不漂亮。我没有理由相信她一定来自一个富裕的家庭。她像个娇嫩的孩子一样,紧紧地搂着丈夫的手臂。她恐惧地环顾四周。她对丈夫轻声说话,但当有人走近时,她就胆怯地停止说话。有时我会因为冉阿让和珂赛特而想起他们,但这个想法并不扎实。一看就是一对老夫妻。两人的穿着都算得上是得体,但由于时代的演变,他们的衣着堪称朴素。他们和我一样,几乎风雨无阻来到这个花园,但他们比我更准时。我可以随时来,但他们必须在黄昏时分来。刮风的时候穿米色的风衣,下雨的时候穿黑色的雨伞,夏天的衬衫是白色的,裤子是黑色或米色的,冬天的毛呢大衣全是黑色的。我猜他们就是喜欢这样。这三种颜色。他们逆时针绕着花园转了一圈,然后就离开了。当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时,只有男人们的脚步声发出,而女人们则似乎紧紧地搂着她们高大的丈夫,飘然前行。我相信他们对我一定有印象,但我们都没有说过话,我们都没有表示出任何想要靠近彼此的愿望。十五年来,他们或许注意到了一个年轻人步入中年,而我却看着一对令人羡慕的中年夫妇不知不觉变成了两个老人。
从前有一个喜欢唱歌的年轻人。他每天都来到这个花园唱歌。他唱了很多年歌,但后来就消失了。他和我年纪差不多。他通常早上来,唱半小时或整个上午。其他时间他可能还得去上班。我们经常在祭坛东边的小路上相遇。我知道他去东南角的高墙下唱歌了。他一定猜到了我在东北角树林里做什么。我找到自己的位置,吸了几口烟,听见他小心翼翼地整理着歌声。他一遍又一遍地唱了几首歌。文革还没结束的时候,他就唱过“蓝天白云飘,白云下马跑……”我到现在都记不起这首歌的名字了。文革后,他演唱了《货郎与小姐》最流行的唱段。 “卖布——卖布,卖布——卖布!”我记得第一句他唱得非常有劲。清晨的空气清新,推销员跑到花园的各个角落恭维这位女士。 “我有好运气,我有好运气,我唱着幸福的歌……”然后他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不让推销员的热情减退。据我所知,他的技术并不完美,关键地方经常出错,但他的声音很好,唱了一上午也不觉得累。太阳也不疲倦,把大树的影子缩成一团,晒干小路上粗心的蚯蚓。临近中午,我们又在祭坛东侧见面。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往北走,我往南走。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觉得我们都有相识的欲望,但我们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就这样互相看了看,最后移开了视线,擦肩而过。这样做的次数越多,我们就越不知道如何说话。终于有一天,——,完全不伦不类的一天,我们互相点头。他说:“你好。”我说:“你好。”他说:回去?我说:是的,你呢?他说:“我也该回去了。”我们都放慢了速度。 (其实是我放慢了车速)我还想多说几句话,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我们俩擦身而过,转身面对面。他说:“那就再见了。”我说:“好吧,再见。”我们相视一笑,各走各的路。但我们没有再见面。从那以后,花园里就再也没有他的歌声了。然后我想也许他那天想跟我说再见。也许他考进了某个专业艺术团或者歌舞团?我真的希望他能像歌里唱的那样好运。
还有一些人,我现在还能想起一些经常来这个花园的人。有一个老人,他是个酒鬼。他腰上挂着一个扁扁的瓷瓶,里面当然装满了酒,他也经常到这个花园来消磨下午的时光。他正在花园里闲逛。如果你不留心,你会以为花园里有几个这样的老人。一旦你看到他出色的饮酒行为,你就会相信这是一位独一无二的老人。他的衣服太随意了,走路的姿势也漫不经心。走了五十、六十米后,他选了一个地方,将一只脚踩在石凳、土坎、树桩上,将腰间的酒瓶取下来。他一边脱下酒瓶,一边睁开眼睛,仔细看了看一百八十度视野内的风景,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大口酒灌进肚子里,摇晃酒瓶,挂在了腰间。冷静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又往下走了五十、六十米。还有一个人捉鸟。那时候,花园里人很少,但鸟儿却很多。他在西北角的树丛中拉了一张网,鸟儿一撞到网里,羽毛就卡在网里,无法挣脱。他等的只是一种以前很多,现在却很少见的鸟。当其他鸟儿撞到网时,他会把它们摘下来并放走。他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种珍稀的鸟了。他说他还要再等一年。为了看看还有没有那种鸟,他又等了很多年。早上和晚上,你可以在这个花园里看到一位中年女工程师;早上她从北到南穿过花园去上班,晚上从南到北穿过花园回家。其实我不知道她的职业和学历,但我想她一定是一个学理工科的知识分子。其他人很难像她一样朴素、优雅。当她穿过花园时,周围的树林似乎变得更加宁静,淡淡的阳光下似乎传来遥远的音乐,比如《献给艾丽丝》这首歌。我从未见过她的丈夫,也没有见过那个幸运的男人长什么样。我曾经想象过,但做不到。我忽然明白,最好不要想象,那个人最好不要出现。她走出北门,回家了。我有点担心她会掉进厨房,但也许她在厨房工作的场景更漂亮。当然不可能是《献给艾丽丝》。那是一首什么样的歌?还有一个人,他是我的朋友。他是最有天赋的长跑运动员,但他却被埋没了。他因文化大革命期间的粗心言论而入狱数年。出狱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份拉车的工作,但并没有得到与其他人同等的待遇。他心情郁闷,于是开始练习长跑。那时候他总是来这个花园里跑步,我就用手表给他计时。每次他跑来跑去向我招手时,我就记录一次。每次他都要绕花园跑二十圈,大约两万米。他希望用自己的长跑表现来实现真正的政治解放,他相信记者的镜头和言语可以帮助他实现这一目标。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跑中获得了第15名。他看到长安街上的新闻橱窗里挂着十大人物的照片,于是他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获得了第四名,但新闻橱窗里只挂着前三名的照片,所以他并没有气馁。第三年,他获得第七名,并在橱窗里展示了前六名的照片。他为自己感到有点遗憾。第四年,他获得了第三名,但橱窗上只挂着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获得了第一名——他几乎绝望了,橱窗里只有一张环城自行车赛人群的照片。那些年,我们两个人常常一起在这个花园里待到天黑,互相骂骂咧咧,然后默默回家。分别时,我们都告诉对方:不要先死,努力再活一次。他不再跑了。他已经太老了,不能再跑那么快了。
上一次参加环赛,他在三十八岁时再次获得第一名,并打破了纪录。一位职业队教练对他说:“我希望十年前就发现了你。”他苦笑道。有一段时间他什么也没说。他晚上才来花园找我,平静地告诉我这件事。我已经好几年没见到他了。他住得离妻子和儿子很远。
这些人都没有来到花园里,花园里几乎完全被一群新的人取代了。十五年前只剩下我和老两口了。有一段时间,其中一对老夫妇突然不再来了。晚上,只有男人一个人来散步,步伐明显慢了许多。我担心了很久,生怕那个女人出事了。幸运的是,过了一个冬天,那个女人又来了。两人依旧在花园里逆时针行走。两道身影一长一短,就如同时钟的两只指针。女人的头发已经白了很多,但她仍然紧紧地抓着丈夫的手臂。像个孩子一样走路。 “盘”这个词用得不恰当。也许我们可以用“桀”来代替。我想知道是否有一个词具有这两种含义。
五
我也没有忘记一个孩子,——,一个美丽但不幸的小女孩。十五年前的那个下午,我第一次来到这个花园时就见到了她。那时她三岁左右,蹲在斋宫西边的小路上,捡起从树上掉下来的“小灯笼”。那里有几棵大梨树。春天,一簇簇小而密的黄色花朵绽放。当花朵落下时,它们会承载无数的小灯笼,看起来就像三片叶子相互拥抱。小灯笼先是绿色的,然后是白色的,然后是黄色的,成熟了。它掉了一地。小灯笼精致得让大人们忍不住又拿起一盏。小女孩一边拿起小灯笼,一边自言自语。她的声音很好听,不像那个年纪那样高亢,而是很圆润甚至浑厚,也许是因为那天下午在花园里的缘故。这里太安静了。我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独自来到这个花园?我问她住在哪里?她随手一指,叫了一声哥哥,墙边高高的草丛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站了起来。他看了看我,见我不像坏人,就对妹妹说:“我来了。” ”他又弯下身子,纳闷自己在捉什么虫子。他捉螳螂、蚱蜢、蝉、蜻蜓来讨妹妹的欢心。两三年来,我经常在那些大梨树下看到它们。兄妹俩总是这样。”一起玩,玩得很融洽,后来很多年没有见到他们了,我想他们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了。在这里玩耍的机会不多,这很正常,没有理由太认真,如果一年没有再在花园里看到他们,我就会逐渐忘记他们。
那是一个周日的早晨。这是一个阳光明媚而又令人心碎的早晨。多年后,我发现美丽的小女孩竟然是一个弱智孩子。我把车开到了大槐树下,正好到了地上挂满小灯笼的季节。当时我正在为一本小说的结局而苦恼。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给它这样的结局,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发生。我不想就这样结束,所以我跑出了家门,想靠着袁仲的冷静,看看我是否应该放弃这部小说。我刚把车停好,就看见几个人在我前面不远处对一个女孩做戏,做出奇怪的表情吓唬她,边追边拦截,边喊边笑。女孩在几棵大树之间惊慌地跑来跑去。他躲了起来,却没有放开怀里裹着的裙子。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双腿暴露在外。我看出这女孩的智力有些缺陷,但没看出她是谁。我正要开车上前去营救女孩,这时我看到远处有一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飞快地跑,于是那些和女孩一起玩的小伙子就逃走了。小伙子把自行车放在女孩旁边,愤怒地看着逃跑的小伙子,喘着粗气,一言不发。他的脸色每时每刻都变得苍白,如同暴雨前的天空。这时,我认出了他们。少年和少女就是当年的兄妹。我几乎在内心尖叫或哀号。世上的事情常常使人怀疑上帝的意图。年轻人朝他的妹妹走去。女孩松开了手,裙摆落了下来。她捡起的许多小灯笼掉在了地上,散落在她的脚边。她依然美丽,但双眸却黯淡无光。她呆呆地看着那群逃跑的家伙,看着眼前的空虚。以她的智慧,不可能了解这个世界吧?大树下,碎裂的阳光点缀其中,风把小灯笼吹得到处都是,仿佛无数小铃铛在沉闷地响着。哥哥把妹妹扶到自行车后座上,默默地送她回家。
沉默是对的。如果上帝给了这个小女孩美丽和迟钝,那么只有沉默和回家才是正确的选择。
这个世界谁能猜透?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无法言喻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为何给这个世界带来如此多的苦难,也可以努力消除各种苦难,并为此享受高贵和自豪,但只要你多想一想,你就会陷入深深的困境。困惑:如果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存在吗?没有迟钝的智慧会有什么荣耀呢?如果没有丑,美怎么能维持幸福呢?没有了恶与卑,善与高如何定义自己并成为美德呢?如果没有残疾,健全人会不会因为平凡而变得无趣、乏味?我经常梦想世界上彻底消除残疾,但我可以相信,到那时,病人将代替残疾人承受同样的痛苦。如果所有疾病都能被根除,痛苦将由(例如)丑陋的人来承受。即使我们能够消除一切丑陋、愚昧、卑鄙,以及一切我们不喜欢的事物和行为,让每个人都健康、美丽、聪明、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恐怕所有的人类戏剧都会落下帷幕。一个失去区别的世界将是一潭死水,一个没有感情或肥沃的沙漠。
似乎永远都会有分歧。看来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接受痛苦。整个人类的技能都需要它,存在本身也需要它。看来上帝又说对了。
于是,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正在等待着:谁来扮演那些受苦者的角色?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够体现幸福、自豪和欢乐?仅仅靠运气是没有意义的。
就命运而言,没有正义。
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如果智慧和悟性能够引导我们找到解脱之路,那么所有的人都能获得这样的智慧和悟性吗?
我常常认为是丑女人创造了美丽女人。我常常认为,是愚者指出智者。我常常认为,与英雄相对立的是懦夫。我常想佛是度众生的。
六
如果有花园之神,他一定注意到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坐在这个花园里。有时轻松愉快,有时郁闷,有时悠闲,有时孤独,有时孤独。有时他平静而自信,有时他软弱而困惑。事实上,一共有三个问题,时而骚扰我,时而陪伴我。第一个是你想死吗?第二个是为什么活着?第三,为什么要写?
让我看看到目前为止它们是如何编织在一起的。
你说你看到死亡是一件不必着急去做的事,再拖延也不会错过,所以你决定尝试活下去?是的,至少这是一个关键因素。为什么要努力生存?看来只是因为不愿意屈服,机会难得。如果你不去尝试,那就是徒劳。无论如何,你的腿都会废掉。一切似乎都结束了。不过死神很值得信赖,尝试一下也不会有额外的损失。也许还有额外的好处,对吧?正如我所说,我现在感到更加轻松和自由。为什么要写?作家是被人看重的两个词,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为了让那个躲在花园深处的轮椅男人有一天能在别人眼中拥有一点荣耀,在所有人眼中占有一席之地,哪怕那时他必须死
呢也就多少说得过去了,开始的时候就是这样想,这不用保密,这些已经不用保密了。 我带着本子和笔,到园中找一个最不为人打扰的角落,偷偷地写。那个爱唱歌的小伙子在不远的地方一直唱。要是有人走过来,我就把本子合上把笔叼在嘴里。我怕写不成反落得尴尬。我很要面子。可是你写成了,而且发表了。人家说我写的还不坏,他们甚至说:真没想到你写得这么好。我心说你们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我确实有整整一宿高兴得没合眼。我很想让那个唱歌的小伙子知道,因为他的歌也毕竟是唱得不错。我告诉我的长跑家朋友的时候,那个中年女工程师正优雅地在园中穿行;长跑家很激动,他说好吧,我玩命跑.你玩命写。这一来你中了魔了,整天都在想哪一件事可以写,哪一个人可以让你写成小说。是中了魔了,我走到哪儿想到哪儿,在人山人海里只寻找小说,要是有一种小说试剂就好了,见人就滴两滴看他是不是一篇小说,要是有一种小说显影液就好了,把它泼满全世界看看都是哪儿有小说,中了魔了,那时我完全是为了写作活着。结果你又发表了几篇,并且出了一点小名,可这时你越来越感到恐慌。我忽然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质,刚刚有点像个人了却又过了头,像个人质,被一个什么阴谋抓了来当人质,不定哪天被处决,不定哪天就完蛋。你担心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文思枯竭,那样你就又完了。凭什么我总能写出小说来呢?凭什么那些适合作小说的生活素材就总能送到一个截瘫者跟前来呢?人家满世界跑都有枯竭的危险,而我坐在这园子里凭什么可以一篇接一篇地写呢?你又想到死了。我想见好就收吧。当一名人质实在是太累了太紧张了,太朝不保夕了。我为写作而活下来,要是写作到底不是我应该干的事,我想我再活下去是不是太冒傻气了?你这么想着你却还在绞尽脑汁地想写。我好歹又拧出点水来,从一条快要晒干的毛巾上。恐慌日甚一日,随时可能完蛋的感觉比完蛋本身可怕多了,所谓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想人不如死了好,不如不出生的好,不如压根儿没有这个世 界的好。可你并没有去死。我又想到那是一件不必着急的事。可是不必着急的事并不证明是一件必要拖延的事呀?你总是决定活下来,这说明什么?是的,我还是想活。人为什么活着?因为人想活着,说到底是这么回事,人真正的名字叫作:欲望。可我不怕死,有时候我真的不怕死。有时候,——说对了。不怕死和想去死是两回事,有时候不怕死的人是有 的,一生下来就不怕死的人是没有的。我有时候倒是 怕活。可是怕活不等于不想活呀?可我为什么还想活呢?因为你还想得到点什么、你觉得你还是可以得到点什么的,比如说爱情,比如说,价值之类,人真正的名字叫欲望。这不对吗?我不该得到点什么吗?没说不该。可我为什么活得恐慌,就像个人质?后来你明白了,你明白你错了,活着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是为了活着。你明白了这一点是在一个挺滑稽的时刻。那天你又说你不如死了好,你的一个朋友劝你:你不能死,你还得写呢,还有好多好作品等着你去写呢。这时候你忽然明白了,你说:只是因为我活着,我才不得不写作。或者说只是因为你还想活下去,你才不得不写作。是的,这样说过之后我竟然不那么恐慌了。就像你看穿了死之后所得的那份轻松?一个人质报复一场阴谋的最有效的办法是把自己杀死。我看出我得先把我杀死在市场上,那样我就不用参加抢购题材的风潮了。你还写吗?还写。你真的不得不写吗?人都忍不住要为生存找一些牢靠的理由。你不担心你会枯竭了?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活着的问题在死前是完不了的。【经典散文分享:史铁生《我与地坛》】相关文章:
用户评论
哇,这篇文章太感人了!史铁生用文字描绘了生命的力量,真的让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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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我与地坛》,感觉史铁生老师对生命的理解很深刻,值得反复回味!
有8位网友表示赞同!
经典之作,值得反复阅读!
有18位网友表示赞同!
很喜欢史铁生老师的文字,简单朴实,却充满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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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一下,这篇文章对我的触动很大,尤其是关于生命的意义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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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老师的文字,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能让人静下心来思考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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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很棒,读完之后很受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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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老师的《我与地坛》太经典了,值得推荐给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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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被这篇文章感动了,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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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喜欢这篇文章了,读完之后感觉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
有18位网友表示赞同!
分享一下我的读书笔记,感受一下史铁生老师的文字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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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之作,值得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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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棒了,分享一下这篇文章,希望大家都能感受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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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欢史铁生老师的文字,读起来很舒服,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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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给大家,绝对值得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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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太感动了,读完之后眼泪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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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老师的文字真的很强大,让人忍不住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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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真的改变了我的世界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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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太棒了,分享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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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推荐史铁生老师的《我与地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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