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

日期:05-10 道经 我要投稿 纠错 投诉

道德经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jiao:四声)。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译文】

可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道,就不是永恒不变的“道”;可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名,就不是永恒不变的“名”。无,是天地的开端,有,是万物的根源。所以,常从“无”中观察天地的奥妙;常从“有”中寻找万物的踪迹。有和无,只不过是同一来源的不同名称罢了。有和无都是幽昧深远的,它们是一切变化的总门。
 
【导读】
 
作为《道德经》的开篇,只有正确理解了本章的玄妙这里才能认识和把握老子的思想体系。在这里老子破天荒提出了“道”这个概念,作为其哲学思想的核心。“道”的涵义博大精深,人们可从历史的角度来认识,也可以从文学的方面去理解,还可以从美学原理去探求,更应从哲学体系的辩证法去思维....
 
【解析】

这是《道德经》的第一章。本章开篇名义:“道可道,非常道。”初步揭示了“道”的真正内涵。
 
道是中国古代哲学的重要范畴。老子是第1个把道作为一种哲学范畴提出和加以阐释、论证的思想家。道作为老子哲学的核心,贯穿其思想体系始终。关于对老子道的认识和诠释,历来众说纷纭。有的认为,道是精神性的本体,是脱离物质实体而独自存在的最高原理,主张老子的道论是客观唯心主义。有的则认为,道是宇宙处在原始状态中的混沌未分的统一体,主张老子的道论是唯物主义。一般认为道是宇宙的本原及万物运行的规律。陈鼓应在其《老子译注及评介》一书中引用杨兴顺的观点,将道的基本特点归结为:一、道是物的自然法则,它排斥一切神和“天志”。二、道永远存在,它是永存的物质世界的自然性。道在时间与空间上都是无限的。三、道是万物的本质,它通过自己的属性(德)而显现。没有万物,道就不存在。四、作为本质来说,道是世界的物质基础“气”及其变化的自然法则的统一。五、道是物质世界中不可破灭的必然性,万物都从属于道的法则。道摧毁一切妨害自己的事物。六、道的基本法则是:万物与一切现象,处于经常的运动与变化中,在变化的过程中,万物与一切现象都转化为自身的对立物。七、万物与一切现象,都处于相互联系的状态中,这种联系通过统一的道而完成。八、道是我们的感官所不能感知的,但在逻辑思维中,它是可以认识的。由是观之,道在天地生成以前就存在于浩瀚的宇宙中,当天地生成以后,道就在万事万物中发挥着自身的作用,贯穿万物的生成、生长、发展、消亡的始终,作为一种自然规律客观地存在着。
 
一提起道,我们不免会在头脑中想象它的模样,然而我们的想象往往带有很大的局限性和主观性,真正的道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它是客观存在,但又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正所谓“大道无形”。我们凭主观想象臆造出的道的样子,不是真正的道,只能称为名。“名”这个概念也是不能用语言和文字来描述形容的,语言文字的局限性比想象的局限性更大。如果用语言文字来描述道,只能与道背道而驰。既不能用语言又不能用文字来描述道,那如何才能认识道呢?鉴于语言文字的局限性及道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有通过抽象的概念,即“无”和“有”这两个名来一窥道的真正面目。所谓无,是指天地生成以前的混沌状态,说明天地是从无中生出来的。所谓有,就是存在的意思,它代表一种正在孕育万物的状态,是万物的生母,即万物是从有中孕育生产出来的。
 
所以我们可以将道理解为一种无的状态,一种有的能力,它的本原是无,却可以生出天地万物。正因如此,我们可以采取无的态度去体认道的玄妙。道的原始是空无,我们要想体认大道,就必须抛却所有的杂念,将自己回复到毫无思想意识的婴儿时期,达到一种完全虚无的境界,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体悟到道的奥妙和玄机。无和有是我们必须把握的两个概念,它们是打开“众妙之门”的钥匙,只有通过它们,我们才能领悟道的实质。
 
所谓“常无”,就是一种永恒的无,或叫“大无”;与此相对应,“常有”就是一种永恒的有,也叫“大有”。我们可以通过这种忘却自我一切的常无,体悟到天地初生时的“妙”;通过这种包容万物的常有,观察到万物未生前的“徼”。妙,按汉字的组字法,可以拆分为“少”和“女”,少女不但处于妙龄,而且是纯真、纯洁的象征,这里用在道中,可以理解为天地的本始。徼的本义为边界。这里引申为开端、端倪的意思。在这里,不论是常无还是常有,都只是对宇宙大道中的某一状态的描述,还停留在概念这一层面上,都是名。常无在前而常有在后,所以概念的“相名”也就不同了,但它们都是由大道生出来的,都是对大道的发展和变化,统称为“玄”。玄意为深奥而不可理解、不可测知。“大道无形”,变化多端,变化来变化去,就构成了天地万物的“众妙”,即老子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回过头来看原文,我们不难发现,文中着重讲了这样几个概念:道的概念、名的概念、无和有的概念、妙和徼的概念、玄的概念。这些概念统称为“名”,借用老子的一句话“名可名,非常名”来说,这些概念并没有真正地揭示出道的真正内涵,这是因为“道可道,非常道”,任何言语和文字都无法揭示出道的真义。我们学习和研究这些概念就是为了更好地理解道,它们可以作为理解道的桥梁。
 王弼《道德经注》

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故不可道,不可名也。凡有皆始于无,故未形无名之时,则为万物之始。及其有形有名之时,则长之、育之、亭之、毒之,为其母也。道以无形无名始成万物。万物以始以成而不知其所以然,玄之又玄也。

可以言说、可以区分、可以命名的道与名,是针对于具体事物、具有具体形态的,不是抽象、永恒、普遍的。所以真正的大道是不可言说、不可命名的。所有的事物都来源于无,所以没有形象存在也就无法给任何东西命名的时候,是万物的初始阶段。等到事物有了形象、有了 名称,就生长、发育、自立、成熟,所以说名称是万物之母。道以无形无名的状态开始分化出万物。万物自出现到完成都不知道它为什么会这样,所以说道是极黑的黑,深远而不可见。
妙者,微之极也。万物始于微而后成,始于无而后生。故常无欲空虚,可以观其始物之妙。徼,归终也。凡有之为利,必以无为用;欲之所本,适道而后济。故常有欲,可以观其终物之徼也。
妙,就是事物最微小的单位。万物都是由这些极微小的东西构成的,要经历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过程。所以没有欲望、没有杂念就能观察到构成物体的微小物质。徼,是事物的归属和终点。凡是存在物具备了被使用的物质基础的,必须由一种非存在物使它与其他事物发生关系从而产生作用。欲望只有适于道才能得到满足,或者可以说欲就是道实现自我的一种形式、趋势。所以常有欲望,可以以它来观察事物发展终末的形态。

两者,始与母也。同出者,同出于玄也。异名,所施不可同也。在首则谓之始,在终则谓之母。玄者,冥默无有也,始、母之所出也。不可得而名,故不可言同名曰玄。而言同谓之玄者,取于不可得而谓之然也。谓之然,则不可以定乎一玄而已。若定乎一玄,则是名则失之远矣。故曰玄之又玄也。众妙皆从而出,故曰众妙之门也。
这里所指的两者,是“始”和“母”。同出于哪里呢?同出自于玄。名字不同,因为它们的表现形态不一样。在开头叫做“始”,在终末叫做“母”。玄,是形容看不见、也听不到的,没有实体存在,不能够被人们觉察的事物,是“始”和“母”共同的本源。因为玄的这种性质,所以我们无法感知也就无法命名,所以不能管它们都叫做玄,而这里老子说都叫做玄,是因为无法感知才姑且这样命名的。因为无法感知而都叫做玄,所以就不能说它们是性质完全相同的玄。如果说它们都是一种玄,就与它们无法感知的性质相矛盾,就错得离谱了。所以说玄之又玄。所有的构成事物的微小物质都是从玄而来,所以说玄是众妙之门。

苏辙《老子解》

莫非道也,而可道不可常,惟不可道,而后可常耳。今夫仁、义、礼、智,此道之可道者也。然而仁不可以为义,而礼不可以为智,可道之不可常也。惟不可道,然后在仁为仁,在义为义,礼、智亦然。彼皆不常,而道常不变,不可道之能常如此。道不可道,而况可得而名之乎?凡名皆其可道者也。名既立,则圆、方、曲、直之不同,不可常矣。
可以言说而无法概括全面的不是道,只有无法言说的,才具备抽象、普遍、本质的性质。现在我们说的仁、义、礼、智,就是大道里面可以拿来讲明白的一小部分。但是仁和义不同,礼和智也不同,仁或义它们个别的道是不能说明其他事物的,所以不是抽象、普遍、本质的大道。大道无法言说,它体现在仁中就是仁,体现在义中就是义,礼和智也是这样。像仁、义、礼、智这些都是具体的、表面的概念,而道是永恒不变的,道无法被言说、无法被辨识也无法被影响,所以保持了永恒不变的状态。道是不可言说的,当然更不可能给它定下名字了。有名字的都是可以言说的具体事物。区别于他物的名字既然有了,那么它圆、方、曲、直的特性也就与其他事物有区别,当然就是具体、个别的了。

自其无名,形而为天地,天地位而名始矣;自其有名,播而为万物,万物育而名不可胜载矣。故无名者道之体,而有名者道之用也。圣人体道以为天下用,入于众有而常无,将以观其妙也;体其至无而常有,将以观其徼也。若夫行于徼而不知其妙,则粗而不神;留于妙而不知其徼,则精而不变矣。
自从无名的混沌有了形态而成为天地,天地就各就其位,开始具备了可以被命名的性质。自从天地有了名字,它们分化为万物,万物发展变化,名字数不胜数,无法全部记下来。无名的是道的本体,有名的是道发挥的作用和影响。圣人自身与大道相合而为天下发挥作用、影响,在众多的人与物中而忽视自己,体察构成事物的微小物质的变化;了解了没有形态的道却仍然关注着具体的事物,是来观察它们之间的界限、区别。如果只知区别而不了解普遍存在于万物之中的无形的规律、精微,则粗陋而不透彻;停留在精微物质的识见而不知道具体事物之间的界限,是虽精深而不知变通。

以形而言,有、无信两矣,安知无运而为有,有复而为无,未尝不一哉。其名虽异,其本则一,知本之一也,则玄矣。凡远而无所至极者,其色必玄,故老子常以玄寄极也。言玄则至矣,然犹有玄之心在焉。玄之又玄则尽矣,不可以有加矣,众妙之所从出也。
以形态来看,有与无确实不同,人们哪里知道无运化而成为有,有变化而成为无,它们何尝不是统一的呢?它们的名字虽然不同,但本质却是相同的,知道它们的本质是同一的,思想就如同深黑色一样深不可测了。凡是遥远深邃而见不到头的,它的颜色必然是深黑的,所以老子常用玄来比喻极致。说玄就足够了,但是玄还有它内在的一面。“玄之又玄”就完全了,不能再增加了,构成万物的精微物质就是从这里来的。
 
【经典解读】

在这一章里,老子重点介绍了他的哲学范畴——“道”。道到底是什么,其属性是唯物的还是唯心的?古今中外学者对其争论不休,意见纷呈。有人说老子讲的道是基于世间万物运行之理而提出,是以物为基础的唯物主义;有人则说老子的道是虚无缥缈,脱离现实的唯心主义,是他所认为存在于物质之上的超越万物的本源。与老子年代相距不远的韩非子在《解老》中这样说:“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故日道,理之者也。”他将道与物区分为两种不同的存在,即“道者,万物之所然也。”同时,万物还须遵循道,这是“之所然”的含义,这表明了道的二元属性,它不是像宗教哲学和唯心主义、唯物主义哲学那样以一种存在掩盖另一种存在,也不是将两种存在的关系颠倒或模糊,而是清清楚楚地说明两种存在,一种是物,另一种是道,道是物质与精神的结合,它是一种超越普通存在的存在。
 
可以说这种说法与《易经》的“一阴一阳谓之道”相合。在《易经》之中,阴阳既是构成天地间万物的本源,又是世间万物运行的终极规律。阴阳交合而生万物,万物的生老病死、兴衰存亡又无不遵循着阴阳消长的大道。
 
淮南子中说:“……道之可以弱,可以强;可以柔,可以刚;可以阴,可以阳;可以窈,可以明;可以包裹天地,可以应待无方……”“夫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柝八极,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授无形。……山以之高,渊以之深,兽以之走,鸟以之飞,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麟以之游,凤以之翔。”更是明确地提出了道为万物之本,道为万事之律,它变化无穷,无所不在。
 
老子的“道”是两千年来中国传统哲学、传统文化的重要源泉。
 
当今社会,有很多人习惯了大都市的生活,灯火酒绿,车水马龙,山珍海味,歌舞嘈杂,然而在这繁华与光彩之下,难以掩饰的是人类心灵上巨大的空虚,和精神上的压抑与窘迫。那种出于生物本性的对于天地自然、万物规律的思考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弗洛伊德的“快乐原则”说就论述了文明给人类带来物质利益的同时,也给人类的精神带来了极为沉重的压抑,这是文明之一大缺憾。面对这些压力和精神、心灵上的迷茫,更多的人开始研究博大宏深的中国传统文化,《道德经》便是其中最重要的智慧源泉之一。人们相信老子所言的“道”,能指引迷茫的人找到归途,能引导狂躁的心灵恢复平静,能让失落的人重新燃起希望。
 
那么,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应当如何理解道,如何遵从道?首先,我们应当敬畏道,敬畏遵从道而运作的大自然,敬畏天地间合理存在的万物,静心体会那些不可言说的宇宙奥妙,用心灵去感受世间一切;其次,我们要在纷呈的生活中寻找到自己应当坚守的一些道,不因为恶劣的环境而放弃自己的立场,做到仰俯天地之间而无愧;再次,我们坚守道的同时还应认识到道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它随着时间、随着外部环境的改变随时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我们在生活中应当顺应道的变化而调整自己的立场与观点,与时俱进,顺应世界潮流的发展,调整自己的心态和行为,跟上周围环境的变化,不使自己成为“落伍者”。
 
【哲理引申】

物生道,还是道生物,这个问题又回到唯物与唯心的争论之上,很难说得明白。但世间万物并非混乱无章的,它们都遵从着一定的规律,这是肯定的。所以说:万物皆有其道,天地有道,故能长存;日月有道,故能常升;君子有道,故能周行天下而不困。
 
对于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我们来说,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有道”的。从生老病死到衣食住行无不遵守着各种规律,道德法律、规章制度乃至人内心的各种原则、底线都规定了我们如何行事,如何做人。人类在长期的文明积淀之中总结、创造出了这些“人生之道”,也必须时时刻刻遵循着它们,没有这些社会就会变得混乱,组织就会陷入瘫痪,个人也会迷失、不知所从。古今中外的圣哲贤人们提出了很多治国之道、齐家之道、修身之道,指导着人类在茫茫历史之中不断前进。
 
春秋时楚国的令尹子文就是一个在行动中坚持大道的人。他家中有个触犯法律的人,廷理把他抓了起来,但听说是令尹的家人就放了,子文找来廷理责备说:“设立廷理就是要管犯王令国法的人,那些正直的人持掌法律,柔和却不屈服,刚烈却不折服,现在违背法律而把犯人放掉,这是作为法官却不公正,心中怀有私念,这不是说明我有结党的意思吗,你怎么能够违背法律呢?我掌握如此高的职位,是给官员和百姓做表率的,官员和百姓们有的人有怨言,我也不能免于法律,现在我的家人犯法,你因为我的缘故而放了他,那我的不公正在国家就彰显了。我掌握一个国家的命运却让别人听到我有私心,这就违背了我所坚持的道义,不如死了。”于是他将其家人交给廷理,说:“不给他判罪,我就死。
 
”廷理不得已判了那个人的罪。楚王听说了,来不及穿上鞋就跑去子文家中,说:“我年纪小,执法官员安排错了人,让你委屈了。”因此罢黜了廷理,而且抬高子文的地位,让他管理内政。国家的老百姓听说了之后,说:“令尹这样公正,我们这些人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行为源于意识,意识源于信仰。你心中坚守什么样的大道,决定了你将会做什么样的事情,也决定了你将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正确的“道”铸就伟大的人格,错误的“道”则导致错误的人生追求。信仰和坚持中华古今美德,吸取中华民族各个时期的伟大智慧成果,战胜偏执和无知,为实现“中国梦”而不断奋斗,这也许是《道德经》能提供给我们最重要的启示了。
 

品读

本文第一章,首先提出老子《道德经》的“道”与“名”两个关键名词,也是连串贯通全书八十一章脉络的线索。而且也是千古以来,研究老子学术的争端之所在。
  头头是道现在我们也来凑热闹,讲《老子》,首先要不怕老子笑掉他的长眉,更要向研究老子的学者们,道歉万分,以外行人妄说内行话,滥竿充数,不足为凭。但是我们又不得不把传统文化中的“道”字与“天”字先讲清楚,才好开始。
  读中国书,认中国字,不管时代怎样演变,对于中国文字的六书——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不能不留意。至少,读古代文字章法所写成的古书,必须具备有《说文》六书的常识。
  在古书中,“道”与“天”字,到处可以看到。但因上古文字以简化为原则,一个方块的中文字,便包涵人们意识思想中的一个整体观念;有时只用一个中文字,但透过假借、转注的作用,又另外包涵了好几个观念。不像外文或现代语文,用好几个,甚至一二十个字,才表达出一个观念。因此,以现代人来读古书,难免会增加不少思索和考据上的麻烦。同样地,我们用现代语体写出的文字,自以为很明白,恐怕将来也要增加后世人的许多麻烦。不过,人如不做这些琐碎的事,自找麻烦,那就也太无聊,会觉得活着没事可做似的。
  例如“道”字。在传统的古书中,大约便有三种意义与用法。
  (一)“道”就是道,也便是人世间所要行走的道路的道。犹如元人马致远在《秋思曲》中所写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个“古道西风瘦马”的道,便是道路的道。照《说文》意义的注释就是:“道者,径路也。”
  (二)“道”是代表抽象的法则、规律,以及实际的规矩,也可以说是学理上或理论上不可变易的原则性的道。如子产在《左传》中所说的:“天道远,人道迩。”如子思在《中庸》首章中所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孙子所说:“兵者,诡道也。”等等。
  (三)“道”是指形而上的道。如《易·系传》所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又如道书所说:“离有离无之谓道。”这便同于佛经上所说的:“即有即空,即空即有。”玄妙幽微,深不可测了!
  有人解释《老子》第一章首句的第二个“道”字,便是一般所谓“常言道”的意思,也就是说话的意思。其实,这是不大合理的。因为把说话或话说用“道”字来代表,那是唐宋之间的口头语。如客家话、粤语中便保留着。至于唐宋间的著作,在语录中经常出现有:“道来!道来!”“速道!速道!”等句子。明人小说上,更多“某某道”或“某人说道”等用语。如果上溯到春秋战国时代,时隔几千年,口语完全与后世不同。那个时候表示说话的用字,都用“曰”字。如“子曰”、“孟子曰”等等,如此,《老子》原文“道可道”的第二个“道”字是否可作“说”字解释,诸位应可触类旁通,不待细说了。
  讲到这里,顺便也把古书上的“天”字提一提。古书上的“天”字,大约也概括了五类内涵:(一)天文学上物理世界的天体之天,如《周易》乾卦卦辞“天行健”的“天”。(二)具有宗教色彩,信仰上的主宰之天,如《左传》所说的“吴天不吊”。(三)理性上的天,如《诗经》小节的“苍天苍天”。(四)心理性情上的天,如《泰誓》和《孟子》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五)形而上的天,如《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
  首先了解了这些用字,那么,当我们看到古书的“道”与“天”,甚至在同一句中,有时把它当动词或形容词用,有时又把它当名词用,就不会混淆不清了。
  假定我们要问,《老子》本书第一章首句中两个“道”字,应当作哪种解释才恰当?我只能说:只有亲见老子,来问个清楚。不然都是他说老子,或我说老子,姑且备此一格,别成一家一言,能说到理事通达,也就差不多了,何必固执成见,追究不休呢!你千万不要忘记老子自说的“道常无为”、“道常无名”,以及“道法自然”等的观念。
  有无主宾关于宇宙万物的“有生于无,无中生有”的形上与形下问题,以西洋哲学的治学习惯来说,其中就包涵了宗教哲学中宇宙万有的来源论,以及纯粹哲学的唯心、唯物、一元、多元、有神、无神等学说的寻探。
  假定宇宙万物确是从本无中而生出万有万类。无中何以生有?便是一个莫大的问题。以宗教神学的立论,从无生有,是由第一因的主宰的神所发生。但在佛学中,既不承认神我是第一因,也不承认有一情绪化的权威主宰所能左右;可是又不否认形而下神我的存在。只说“因中有果,果即为因”的因果互变,万有的形成,有生于空,空即是有,因缘和合,“缘起性空,性空缘起”。因此,与老子的有、无互为因果论,恰恰相近。所以后来佛学输入中国,与老庄学说一拍即合,相互共存了。
  这个有无互为生灭的观念,从周末而到现代,几千年来,一直成为中国文化中普遍平民化的哲学思想,在中国历代的文学诗词或学术史上,到处可见,尤其明、清以后有名的小说,如《红楼梦》、《西游记》等等。《红楼梦》开头的一僧一道的开场白,与有名的梦游太虚幻境,以及“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乃至假托林黛玉的笔下反骂贾宝玉:“无端弄笔是何人?剿袭南华庄子文。不悔自家无见识,却将丑语低他人”等等老庄与禅道思想,几乎俯拾皆是。难怪后人有强调《红楼梦》是一部道书。甚至赶上现代的时髦,又说是一部禅学了!
  闲话不说,书归正传,由《老子》第一章的“有、无”与“有名、无名”问题告一段落。跟着而来的,便是“常无、常有”的附带问题。我们既已认可首章的“无”与“有”两个字各自标成一句,构成一个观念。当然文从字顺,下面句读,也使承认是“常无”与“常有”,而不照一般传习,读成“常无欲”与“常有欲”了。不过,以一般从事学习修道或专讲修心养性之道的立场来讲,认定“常无欲”与“常有欲”的句读才是对的。那也不错,反正增增减减,都在寻章摘句之间玩弄文字的把戏,如以老子看来,应当是“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了!
  前面已经说到本无是天地的原始,妙有是万物万有的来源。因此,他跟着就说:“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jiào,边界)。”“故”字,当然便是文章句法的介词,也就是现代语文惯用的“所以”的意思。老子这句话用白话文来说,就是——人们要想体认大道有无之际,必须要修养到常无的境界,才能观察——体察到有生于无的妙用。再说,如果要想体认到无中如何生有,又必须要加工,但从有处来观察这个“有”而终归于本来“无”的边际。“徼”字,就是边际的意思。
  玄元之妙好了,到此我们已经看出《老子》本书在第一章中的三段要点。真有一语中具备三玄门,一玄门具备三要义的深不可测。
  首段,他提出“道”,同时提示我们,不可执著道是一般的常道。在后语中又附带说明,在不得已的表达中,提出了一个“道”字;接着又强调,不可执著名相而寻道。其次,便说到形而上道与形而下万有名器的关系,是有无相生,绵绵不断的。
  第二段,告诉我们,在形而下的情况下而要体认形而上道,必须从常无的境界中去体认它的道体。但是如要更透彻精辟,又需要在常有之中领悟它的无边无际。
  第三段,再反复说明有无之间的互为因果,如一呼一吸之自然往复。因此而说出:“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讲到这里,又要让我们慢慢来,先解决其中一个字和一个句读的问题了。
  古书的“玄”字,从唐、宋以后,往往与“元”字混用互见,很多年轻人大为困惑。其实,“玄”字是正写,“元”字是替代品,是通用字。因为在家族帝王专制时代的历史上,作兴对皇上名字和庙号的尊敬,人们不可随便直呼,也不可低写。不然,就犯了“大不敬”的律令,甚至会杀头。杀了头,当然不能说话吃饭了。唐明皇的庙号叫“玄宗”,所以在唐玄宗以后,所有书写“玄”字的地方,一律要改作“元”字,以免犯“大不敬”的忌讳。因此后世所见的古书,“玄”“元”不分,或者“玄”“元”同用了。
  再者,有关这几句的句读,从前我有一位老师对我说:“此两者同”应读成一句,“出而异名”读成一句。不可读作“此两者同出而异名。”问老师为什么要这样读?他说,这种句读才能显出有无同源的妙用与深意,而且在文气来讲,透彻而有力。如此云云,当然有他的独到见解。后来,我也看到经古人圈点过的几本古本《老子》,也是这样句读。但我却认为这是习惯作古文文章的手法,意义并无太多差别。要同便同,要同出也可以。这里我没有固执定见,学老子的语气说一句:“无可无不可。”
  交代了这些意见,再来讲老子首章原文的第三段。他再说明有无相生互用的道妙。便说“无”之与“有”,这两者是一体同源,因为作用与现象不同,所以从无名之始而到有名之际,必须要各以不同的命名加以分别。如果要追溯有无同体,究竟是怎样同中有异的?那便愈钻愈深,永远也说不完。所以,在它同体同源的异同妙用之际,给它下个形容词,便叫作“玄”。说了一个玄,又不是一元、两元可以究尽的,所以又再三反复地说,玄的里面还有玄,分析到空无的里面还有空无,妙有之中还有妙有。由这样去体认道的体用,有无相生,真是妙中有妙,妙到极点更有妙处。
  但也有不走哲学思辨的路线,只从文字结构的内涵去了解,也就可通它的大意了!“玄”字的本身,它便是象形字,包括了会意的作用。
  依照古写,它是宫形态,也等于一个环节接连一个环节,前因后果,互为因缘,永远是无始无终,无穷无尽。因此,后世由道家一变而成为道教的道士们,手里拿着一个囗连环圈在玩,等于佛教和尚们手里拿着的念佛珠,一念接着一念,同样都是代表如环之无端,永无穷尽的标记。
  又有只从“玄”字训诂的内涵作解释,认为“玄”字是极其细小的生物,几乎细小到渺不可见的程度。因此又有加上现代的新观念,认为“玄”字的内涵,等于是细胞或微生物的形容字,便把已出函谷关以外的老子,轻轻一扯,向西方的唯物思想去归队,硬说老子的《道德经》基本上是建立在唯物哲学的基础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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