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回到家里,家里已乱成一锅粥。
这当然是我的感觉。母亲和父亲的朋友都在父亲的画室。我推开门,见他们都静静地坐在那里,画室里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烟雾。父亲的朋友每人嘴里都叼着烟。母亲站在父亲的画案前,一边流泪一边说,你们说说,我这么一心一意地伺候着他,按时做饭,定时吃药,天天早晚陪着他出去锻炼,我哪点做错了,哪点对不起他了?他竟然给我玩失踪?
父亲画案上的那幅画稿,上面的图案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我又一时想不起来。是我们乡下老家吗?不怎么像。画稿并没有完成。父亲显然是画着画着突然就生了气,他将画笔掷在了正画的那幅画上,画笔上的墨在画上洇出了一大片。父亲正在画着画,是什么事让他生了如此大的气?
母亲似乎很委屈,她一只手罩着额头,说,你们说说,我怎样做他才能满意呀。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自从父亲生病后,母亲就辞掉了原来的工作,专门照看父亲。做饭,散步锻炼。她专门为父亲制作了一张作息时间表,从早上七点到晚上十点,安排得满满当当。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吃药,什么时间锻炼,什么时间画画,什么时间休息……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如果中间加上铃声的话,简直就跟一个中学生的生活差不多了。父亲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散养了多年的羊,从生病那天起就被母亲圈养了起来。这让父亲有点无所适从,有点手足无措。
酒不许喝了。烟也不让抽了。吃饭也得限量。母亲从网上买了一台小天平,每顿饭的主食都得放在天平上称,不能超过二两。肉也不能多吃。父亲觉得自己快变成一只羊了,从生病的那天起,他就将以素食为主,羊是不能吃肉的。活了半辈子,吃五谷杂粮,吃各种动物的肉,吃各种各样的水果,现在有人告诉你,你之前的饮食有问题,这不能吃,那也不能吃。干脆将嘴用胶带封起来算了,要嘴有鸟用。即使是素食,母亲也严格限量,不能让父亲放开肚皮吃,父亲突然之间觉得活着都没什么意思了。他又想起诗人南书堂的诗:活着只需一双筷子。可现在这双筷子也不能乱夹了。
母亲其实对父亲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也弄不太清楚。她抱着电视遥控器,在电视上搜寻养生节目。专家们说什么能吃,她就去超市去买去做。过一阵,另一个专家说她正在给父亲天天吃的东西不能吃了,她立马将家里买的储存起来的东西全都清理出去。母亲越是有耐性,父亲越是害怕。
有一次,吃完饭母亲忙着洗衣服,就叮嘱父亲自己吃药,父亲接了一个电话,就把吃药的事给忘了。母亲洗完衣服,问父亲药吃了没。父亲赶紧说,吃了吃了,这吃药的事怎么能忘呢。
母亲走到茶几跟前拉开抽屉拿出了父亲的药,只看了一眼,就说,你竟然和我扯谎?你怎么能和我扯谎呢?你每顿的药我都心中有数的,你明明没吃,竟然说吃了。
母亲说着,眼泪就滚出了眼眶。
父亲有些慌了,说,我错了,我错了。拿起药就塞进了嘴里。不就是一顿药吗,哪有那么严重的。
父亲觉得他从医院里出来,自己又住进了另一个医院。这个医院比真正的医院更可怕。没有住院时间的限制,只要活着,就得吃药,天天吃,顿顿吃,没完没了。他一想到这后半生将要这样过下去,心里就生出了一种无名的焦虑与恐惧。是呀,别的病只要从医院里出来,你就可能继续去挥霍,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而这个病一旦得上身,就好像是怀里抱了个玻璃瓶,你之后的日子就得小心翼翼,一不小心就可能打碎了。
糖尿病。
父亲得了糖尿病了。
父亲被查出血糖高时,他并没怎么在意。不就是血糖高嘛,大不了住个院,吃吃药打打针血糖降下来不就行了,有什么了不得的,天塌不下来。
倒是母亲怕了,她紧张得不得了,好像父亲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那天,我赶到医院时,母亲正站在医院院子里长廊尽头的那棵紫荆树下,不知给谁打电话,我能猜想到的就是外公外婆了。我们家一有什么事,她就给他们打电话。我听见她在电话里说,我这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呀。已是春天了,那棵紫荆树上的花开得正艳,那花不是一朵一朵的,而是一串一串的,热热闹闹,好像要把春天都串在所有的树枝上。我看见母亲站在那棵紫荆树下,焦虑和疲惫笼罩在脸上,远远看去就是一片枯叶。医院人很多,院子里停着一辆救护车,车顶上的警报呜呜地叫着,叫得让人有些揪心。几个护士和医生正在从一辆推车上把一个病人往救护车上抬。说真的,一走进医院的大门,我的心里突然间有点害怕了。
父亲则坐在长廊下的椅子上,一只手拿着化验单,一只手拿着手机在网上搜索着什么。母亲的着急似乎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医院里正在发生的一切似乎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我走过去,父亲立即把手机收了起来,把手里的化验单也收起来。他对我笑了笑,但那笑分明有些勉强,感觉他的笑把刚才脸上的惊疑和恐惧都没盖住,就像这春天的气息盖不住那山顶上的积雪一样。父亲在网上搜索什么呢?什么情况下可以确诊为糖尿病?或者糖尿病会带来怎样的后果?突如其来的疾病让他有些措手不及。都说尊重生命,这疾病啥时对人的生命尊重过了?
我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叫了一声,爸。
父亲说,你跑回来干什么?
我从他手里拿过化验单,眼睛迅速从单子上划过去,最后定格在葡萄糖一栏上。父亲的葡萄糖是16.8,数字的后面还有一个向上的箭头。父亲刚才的恐惧一定是来自这串数字。在刚才回来的路上,我也在手机上搜索过,什么是糖尿病?回答得简单但又很肯定:有明显“三多一少”症状者,只要一次异常血糖值即可诊断。无症状者诊断糖尿病需要两次异常血糖值。空腹血糖大于或等于7.0毫摩尔/升,和餐后两小时血糖值大于或等于11.1毫摩尔/升,即可诊断。
检查报告上,父亲的空腹血糖值都16.8毫摩尔/升了。
我说,这有什么呢?你看看这周围的人,每十个人里面就有一个糖尿病。
父亲说,紧张的不是我呀,是你妈。
父亲说的话是真的。母亲还在那里打电话,我们看见她一只手握着电话,一只手无意识揪住一串紫荆树的树枝在那紫荆树下哭。那枝上的花正往地上落,一瓣一瓣的。地上是零零星星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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