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天晚上,送走父亲的朋友,安顿好母亲后,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父亲的画室里。打开父亲的手机,看能不能从父亲的手机里找到他行踪的蛛丝马迹。
父亲的手机是小米CC9。他的手机除了打电话,就是拍照。一年前,我给他下载了微信,并教会他怎样发朋友圈。刚开始,他就跟买了个端砚似的新鲜了一阵,天天把他的画在朋友圈里发。别人给他点赞,他有时也给别人点赞。父亲的点赞是礼节性的,有点礼尚往来的意思。估计有时并没怎么看内容顺手就点了赞,送人玫瑰手留余香嘛。有一次,一个朋友发朋友圈,说他的母亲去世了。父亲大概没有顾得看内容,就在后面点了个赞。等点完赞,他才发现出了问题了,可他又不会撤回。就这样闹出了笑话。这之后,父亲就不再发朋友圈,也不再点赞了,处于潜水的状态。
父亲微信圈的朋友并不多,记得刚给他弄微信时,还把母亲的微信也给他加上了。我在微信搜索上打上母亲的名字,果然唐一一就跳了出来。
父亲和母亲微信对话的内容看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发起对话的总是母亲。比如午饭前晚饭前母亲就会问,吃啥?两个字。父亲的回答:随便。也是两个字,然后就再没了下文。问话好像是个形式是走个过场,回答也是形式也是走个过场。再就是母亲发给父亲关于如何降糖的一些文章。母亲不知是从哪里找到这些文章的,好像读了这些文章,再这样做了,父亲的糖尿病就能好似的。
父亲对母亲发来的这些文章不理不睬,不冷不热。我甚至觉得父亲根本就没看。这就是微信的好处,发给你了,是对你的关心,你不看,我总不能拿着枪顶着你的脊背逼着让你看。
有一阵,父亲和母亲的微信对话很有意思。
只要母亲问,吃啥?
父亲回过去的都是:苦瓜。
好像父亲是多么喜欢吃苦瓜似的。但看着看着,我就看出了父亲的怨气和不平。看来,自从父亲得了糖尿病从医院里出来后,苦瓜成了他每日必吃的菜了。
终于有一天,母亲忍不住了,说,你什么意思?
父亲说,没意思。
没意思就是有意思。由此可见,那段时间,父亲为吃饭的问题和母亲闹过别扭。母亲精心给父亲做的饭菜,父亲并不怎么爱吃。母亲要父亲吃素食,多吃蔬菜,要父亲减肥,陪着父亲锻炼身体,父亲并不领情,也不是多么乐意。记得有一次我回家,母亲又唠叨父亲减肥的事,父亲说,减肥减肥!你看看那些猪个个都养得跟个水桶似的,会不会也有糖尿病?要不要给猪也天天吃苦瓜,顿顿饭也都给吃上降糖药?
父亲的微信群也只有几个,基本都是僵尸群。好长时间了,群里的某个人可能实在是无聊了,突然出来说一句:人呢?见没人回应,发个表情就沉入水底,好像是被淹死了一样,再也没有动静。倒是有个叫“万里长城永不倒”的群,算是比较活跃。几乎天天都有人在里面说话发图。我推测,这个群可能就是父亲的那帮朋友建起来的群。
我查了一下这个群里的人数,竟然只有六个人。六个人的群,真是有意思。
晚上六点聚一下,喝一场。
群里的人好像早就守在那里等人发话一样,纷纷冒出头,一人伸出一个大拇指在那晃悠。现在的微信表情真是丰富,那晃悠的大拇指还各不相同,各有各的姿态。父亲的却跟别人的不一样,表情是两只拍着的巴掌。
有时候,某个人发一句:想参加战斗的举手。
就有人赶紧举起了手。父亲这时发的是文字:算一个。然后再跟一个表情,那表情竟然是“杠上开花”。
他们说的战斗,就是打麻将。
我没有想到父亲的生活还如此丰富,吃饭喝酒吹牛聊天打麻将。记得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爱打麻将,那时候,母亲工作要是忙时,父亲也会把我带去,我也很喜欢去,父亲忙着打麻将,就会用钱打发我。我用他给的钱,买来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有时母亲也会反对父亲打麻将,父亲就说,唯有麻将才能与色相抗衡也。那时候,我并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我上了初中,才明白,父亲的心里其实是住着两个魔的,一个是赌,一个是色。父亲是在用赌去战胜色。母亲听了这话,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所有的女人宁肯丈夫去赌也不愿意他去贪色的。这就是父亲一直能把麻将打下去的一个充分理由。
父亲的赌,当然是小赌,小赌怡情。
“万里长城永不倒”这个群,在父亲的微信群里算是比较活跃的。有时父亲也会发起对话,但对话的内容大致都与吃饭喝酒打麻将有关。我翻看了时间,自从父亲得了糖尿病从医院里出来后,父亲在群里冒泡的次数越来越少,父亲的表情也基本是一个流泪的表情,到后来,这个表情也没有了。
接下来,群里似乎热闹了一阵,有人把吃饭喝酒打麻将的图片不停地在群里面发。一桌子好菜再加上酒,或者是一副麻将牌,父亲的朋友们都对着镜头摆出“剪刀手”的姿势。显然,这照片是专门发给父亲看的,他们在用这种方式诱惑父亲。
这些照片父亲一定是看了,那些得意的表情父亲可以忽略,但那酱红色的红烧肉,那爆炒鸡块,父亲是没办法忽略的。相对于家里餐桌上天天摆着的苦瓜,我想不出父亲在看那些照片时内心是何等的痛苦。但父亲还是忍了。父亲用沉默来忍。
说真话,我看到那些照片心里也有了一种冲动,麻城的哪家餐馆能做出这么好的红烧肉呢?我想到了《舌尖上的中国》里的东坡肉。
长时间对一件事的忍受,对人是一种摧残和折磨。父亲交的都是一帮什么朋友!
这样的照片持续发着,有种不把皇帝拉下马就誓不罢休的架式。
我划动着手机,一点一点往后翻着照片。
终于,我在群里的照片里看到了我的父亲。他坐在他们那些人的中间,第一张是父亲埋头吃红烧肉的照片,那简直是作死的吃法。他把盘子几乎都抱在了怀里,那不是吃,是往嘴里填,父亲的吃相让人有些提心吊胆。我甚至还看见父亲的眼里隐隐有泪花闪现。这是多长时间没有吃过这东西了呀。第二张照片是父亲喝酒,那种平时我们喝茶的杯子里面倒满了酒,父亲仰起脖子往嘴里灌。
看到这几张照片,我赶紧翻开我的电话查看我的通话记录。是的,正是母亲给我打电话的那一次。
我至今都弄不清,那一次父亲是怎么从家里跑出去的。
父亲得了糖尿病后,母亲把父亲看得很紧,不让他出去吃饭,不让他出去打麻将。母亲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照看着父亲的日常生活,父亲就像是一头羊,绳子被母亲紧紧地攥在手里。但那一次,父亲还是跑出去和他那帮朋友喝酒吃饭打麻将去了。
一切好像是预谋好的。父亲从家里出门时,对母亲说他去画室,母亲还说了声拜拜。然后走进电梯。父亲的画室在二楼,他按了二楼的键,等电梯关上时,他又按了一楼的键。父亲在二楼没停,直接下了一楼走出了小区。父亲走出小区,那里已有人等着,父亲和那个朋友一起走到小区旁的一条巷子时,他的那帮朋友的车早在那里等着。然后车直接开到了提前订好的饭馆。饭馆当然没有选择在城里,是在乡下的一个农家乐。
这一切都是那样的井然有序。
母亲发现父亲不见了时,父亲早坐在麻将桌上打麻将了。
然后,我就接到母亲的电话,说我父亲不见了。母亲在电话里急得直哭。
我回到家时,母亲手里拿着父亲的降糖药,带着人已在麻城大大小小的饭馆里搜寻了一遍。这会儿,母亲站在我们家的阳台上,一遍一遍地给父亲的朋友打电话。手机的充电器插在插座上,这让她打起电话来并不怎么方便,好像握着的是座机话筒,她的身子只好往连线的一边倾斜着。可父亲朋友的电话统统关机。这更让她着急。
直到晚上,父亲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了。
母亲看见父亲那个样子,突然有点气极败坏,她对着父亲喊,你去哪里了?
父亲对母亲的问话显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他挥着手说,哪去了?哈哈,去吃肉喝大酒去了,大块吃肉大口喝酒,那真叫个爽啊。说着,就仰躺在沙发上呼呼地睡去。
父亲在他得了糖尿病后,第一次放纵了一回。
父亲是想忘记他的病的,但怎么能忘记得了呢。母亲在他身边,时时提醒着他,他是一个病人。
母亲和父亲真正的战斗,就是从那天打响的。父亲就跟个小孩子一样,母亲不让他怎样,他便默默地和母亲作对。父亲爱吃面,母亲每顿饭总是用天平称好按量下面,父亲才不管你定量不定量,面一熟,他拿起碗把锅里的面全都捞进自己碗里,再就着油泼辣子,一气把它吃下去。父亲吃面时,还故意吸溜出很大的动静来。
父亲和母亲战争的升级,是我带着对象回家的那一次。
那天,我带着我对象从省城回到麻城,母亲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当然,母亲没有忘记做了平时她给父亲吃的菜。吃饭时,母亲不停地将盘子里的肉往我对象和我碗里夹。看着满桌的好菜,父亲还是有点忍不住了。父亲也许想,在我对象面前母亲是会照顾一点面子的,就将筷子伸到盘子里想夹一块红烧肉,父亲的筷子刚伸到盘子沿,母亲突然用她手里的筷子敲了父亲的筷子一下,父亲本是想夹一块肉的,见这样就将筷子伸向了一块油豆腐。母亲低声叮嘱说,你不知道你是啥人?
母亲的举动我看到了,我对象也看到了,她说的话,我们也都听见了。
我看见父亲举着筷子,尴尬地愣了片刻。
我赶紧打圆场,说,爸,你不用给我们夹了,你也吃吧。说着,我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了父亲的碗里。
父亲用筷子夹起碗里的红烧肉,眼圈竟然红了起来。
想起这些,我又一张一张地翻看群里的那些照片。
那些照片的最后,还有一段视频,这是“万城长城永不倒”群里唯一的一段视频:我打开视频,是父亲和他的那帮朋友喝酒时唱的《鸿雁》: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
江水长,秋草黄
草原上琴声忧伤
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
天苍茫,雁何往
心中是北方家乡
鸿雁北归还,带上我的思念
歌声远,琴声长
草原上春意暖
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
酒喝干,再斟满
今夜不醉不还
酒喝干,再斟满
今夜不醉不还
……
这帮人一边唱,一边敲碟子打碗。
他们唱得激情澎湃,还有些歇斯底里。他们一定是为父亲回到他们身边而高兴。半辈子的哥儿们,亲如兄弟。只有父亲唱出的声音,透出一种遥远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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