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父亲曾经是个多么乐观的人哪。我还在上初中那会儿,一到周末,父亲就会带着我和母亲,我们一人一身运动服,一人一辆自行车,父亲的自行车上永远带着他画画用的东西——画架子,画板,画笔以及纸张。而我和母亲的自行车上,带着的是小帐篷,野炊用的锅碗瓢盆。我们骑着自行车,从麻城的水泥路,到周边的柏油路,再到山里的泥土路,我们几乎走遍了麻城周边的山村。我们没有目的,没有目标,走到哪儿算哪儿。只要父亲停下车子,支起画架子,我和母亲就在那里扎起帐篷。父亲开始画画,我和母亲则将锅碗瓢盆摆在地上,开始为做饭做准备工作。用几块石头把锅支起来,在附近寻找干了的木柴,到地里挖野菜。有时候,我也会坐在一棵树下完成作业。写作业间隙偶一抬头,看着父亲坐在一片阳光下静静地画画,看着母亲拿着盆子在小河里洗刚刚挖来的野菜,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记得那年夏天,我们骑车走到一个村子时,眼前出现了一大片葡萄园。葡萄将要成熟了,阳光下那一串串葡萄看起来是那样的晶莹剔透,一颗颗像是紫色的玛瑙。葡萄园里搭了一个看棚,是用木棍搭建起来的,像个小炮楼,顶上苫着茅草。一个老头躺在看棚里睡觉,一条狗被拴在看棚不远处的苹果树上,时不时地扬起头对着空气吠叫两声,凶猛而威武。父亲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他在一棵树下支起画架子,就在那里画了起来。他画葡萄园,画那个木棍茅草搭起来的看棚,画看棚里睡觉的老人,还有那条狗。母亲坐在地皇树荫下择着手里的野菜:荠荠菜,灰灰菜,还有她不知从那里找来的野蒜,味道有些刺鼻。而我坐在那儿无心写作业,满脑子都是那些紫色的葡萄。
这时,父亲放下手里的画笔,点着了一支烟,他先是吐了一个烟圈,然后又从嘴里喷出一股烟,那股烟像支利箭一样从那个烟圈中间穿了过去。然后,我们看着那烟圈一点一点地散去。太阳光突然暗了下来,我们抬头看了看天,是一朵云遮住了太阳。
父亲回过头,对我说,想不想吃葡萄?
我说想。当然想了。
父亲说,走,我们去偷去。
我真没有想到父亲说是去偷葡萄。母亲也没想到,她说,要吃就去买,有你这么教儿子的吗?
父亲笑着说,我们只去偷一串。说着,父亲就拉开我们带来的包,从里面拿了一根火腿肠扔给我,然后拉着我的手向葡萄园跑去。
说真的,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偷人东西,而且是跟着自己的父亲。我们钻进葡萄园时,心怦怦直跳。我们猫着腰,尽量躲避着那个看园老头的视线,轻手轻脚的,生怕惊动了那只狗。葡萄园里到处都弥漫着葡萄的香味。父亲走在前面,我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太阳的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照射下来,落在父亲的身上,父亲看起来就像是只花斑猫。他快速地窜到一棵葡萄树前,那棵树的葡萄已熟透了,像是一串串水滴要从葡萄架上跌落下来。父亲踮起脚伸长了手臂也没够着,他弯下腰,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他一点一点地抻直了身子,眼看着我离葡萄越来越近了,就在我伸手摘下一串葡萄时,葡萄园里突然传来了嚯嚯的声音,等我们明白是怎么回事时,那只拴在苹果树上的狗已跑到了我们跟前,它瞪着血红色的眼睛,一边狂吠,一边跃跃欲试地想向我们冲来。父亲从我的衣袋里摸出了那支火腿肠向狗扔去,火腿肠刚刚落在地上,狗就跑上去用嘴叼了,消失在了葡萄园里。
狗刚走,那个睡在看棚里的老人跟着就追了上来,他手里拿着根棍子,样子凶猛。父亲拉着我就跑,后面的脚步声紧紧地跟着我们,父亲猛地止步,掏出几张钞票,有五元的,有十元的,扭身举着冲老人扬了扬,大喊,大爷,我买,我买。接着把钱折了几折,塞入葡萄藤的一个枝丫间。做完这些,父亲又拉着我跑起来……
我和父亲拿着那串葡萄回到母亲身边时,母亲站在那里拍着胸口直喘粗气,心有余悸地说,吓死我了。我和父亲却兴奋得很,一边喘气还一边笑。
我们吃着那串偷来的葡萄时,父亲问我,好吃吗?
我说,真好吃。想想父亲那几张留在葡萄园里的钱,不知能买多少串葡萄呢。母亲又疼又气地看了我和父亲几眼,没有再说话。
那时的父亲是喜欢挑战和冒险的。他喜欢把不可能的东西变成可能。后来,他一次次地把这次经历讲给他的朋友听。他甚至拿出那天的画让他们看。他说,人也是有翅膀的,人的翅膀长在人的心里。
父亲得了糖尿病后,也曾试着去挑战自己的疾病。当他的血糖稳定下来时,他试着不吃药,可血糖立马就升起来了。母亲更是不允许父亲去冒这样的风险。
血糖就像一匹烈马,只有药物才能降服得了。
父亲的后半生就要天天与药为伍。吃东西还得小心谨慎,日子过得小心谨慎。母亲几乎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父亲的吃上。之前,父亲想吃什么母亲就做什么,母亲深知,爱一个人就要抓住他的胃的道理。父亲得病后,她能做的是什么东西可吃她做什么。就是这样小心小心着,父亲的血糖也不能完全稳定下来。我带对象回家的那次“吃饭事件”之后,父亲似乎变得听话了许多,他严格地控制着自己的食欲。母亲的菜谱也变成了和父亲一样,食量也保持和父亲一致。这样,日子总算是安稳了一段时间。可过一段时间,母亲给父亲测血糖,父亲的血糖依旧高。这让母亲真没了主意。想着父亲有一天因为血糖高而产生并发症,她开始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父亲病了,母亲似乎也病了。眼皮浮肿,脸色也变得黯淡无光。她的脾气也变得反复无常。
就在父亲失踪的前几天,母亲天天打电话让我辞去省城的工作回麻城。母亲说她真的管不住父亲了,父亲要翻天了,事事都与她作对。
母亲在电话里说,那一天,她有事去父亲的画室找父亲,推开父亲画室门的瞬间,她一下子呆住了。你说怎么了?你的父亲,你那得了糖尿病的父亲,一只手举着画笔,一只手举着一只酒杯,喝一口酒画几笔画,他的画案子上还摆着一只啃了一半的猪蹄。那个得意呀……
那一刻,母亲的泪终于挣脱了她的眼眶,奔涌而出,在心里压了好久的那股怒气再也压不住了。她小心翼翼地服侍着父亲,结果他却像小孩子一样,背着她偷吃不能吃的东西。母亲冲上去,抓起桌上的那半只猪蹄扔在了地上,又上去夺过父亲手里的酒杯,哗的一声将酒泼在了父亲正在画的画上,父亲这才从他的酒中清醒过来。
父亲怒吼一声,伸手就给了母亲一掌,说,你真是疯了。他把手里的画笔掷在了画上。画上刚刚画好的一个人就被墨汁淹没了。
母亲说,你打吧,你打吧,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
父亲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他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知道吗,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母亲又哭了,她在电话里一遍一遍地说,她的日子真是没办法过了。她千方百计控制着父亲的饮食,却还是控制不住。他想吃什么了,就偷偷地让他的那帮朋友给他送到画室。我还有事呀,总不能天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看着他吧。
我说,父亲也许真的是饿呢。
母亲不管这些,她甚至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我不辞了省城的工作回麻城,她也不管父亲了,就让他得糖尿病并发症吧,让他的脚截肢吧。
这个不要命的病,真的是越来越要命了。要父亲的命,要母亲的命,也要我的命。我不想辞掉我现在的工作,这个工作我干了三年,我从最底层干到了现在的部门主任。如果我辞掉了这份工作,一切都得从头再来。再说了,我不知道我回到麻城还能干什么。麻城太小,那种慢节奏的生活或许只适合养老。
这时,手机嘀地响了一声,这个时候了,还有人给父亲发微信,看来,这人一定不知道父亲失踪的事,他可能还不知道父亲的手机此时正在我的手上。
我赶紧去查看微信。
发微信的是我母亲。
母亲明明知道父亲走时没带手机,这时候发哪门子微信呢。
我打开微信,一个醒目的题目跳了出来:糖尿病的并发症可致失明,这些你知道吗?
仅标题,就吓人一跳。
我迅速浏览了一下母亲发给父亲的微信,几乎都与糖尿病有关。
吃无糖食品就不会升血糖???
糖尿病在夫妻间会“传染”?
……
我看了一下时间,已是深夜两点多了,母亲这时还没睡?
我走到窗户前向外望去,麻城陷于一片昏暗之中,近处的几盏路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我一直不明白,整个城市都睡了,那些路灯为什么还要亮着?是为那些夜归的人亮着的吗?
看来母亲的失眠症越来越严重了。父亲曾经在电话里和我说过,现在真正病了的不是他,而是母亲。他说他常常半夜里醒来时,床上不见了母亲。他满屋子寻,却发现母亲一个人裹着被子坐在沙发上睁着眼发呆,有几次,她竟然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阳台上呆呆地看着外面的夜空。母亲是在等待天明吗?
这个时候,母亲最担心的应该是父亲去了哪里,而不是父亲的糖尿病。
我拿出我的手机,随便找了一张图片发了个朋友圈。
果然,母亲立马就给点了个赞。
我收起手机走到父亲的画案前。那只画笔像一只手一样,紧紧地抓在那幅画上,墨已经干了,笔毛像是冲冠的怒发,一副愤怒的样子。
父亲画上画的是,一抹青山,一院小屋,还有小屋旁的一蓬金银花。我看着画,脑子猛地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那个头发有些花白的老太太,一点一点在我的脑子里清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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